◎杨娟娟很多年以后,我褪去了斗篷、蓑衣,端坐在松窗竹户的书斋里翻动着纸本。
我轻轻铺开一张八尺宣纸,捧上一方玉砚,用精致的绘笔,浓浓淡淡地泼墨成一湾静河。河水汩汩,流过一样墨色的古宅、老屋,丝丝凉风夹带着时而飘落的雨点,徐徐而至。雨,被打在水面,瞬间散作鳞纹,泛成涟漪,将岸边的点点桃红及昏黄的灯火一并柔成了波影,一波又一波地荡漾着,晃动着,静谧而温婉。就这样,我便迷醉了。
唯独叹惜手中的绘笔有些笨拙,没能在纸上为秦淮边的桃花写形。确切说来,应该是没能让秦淮桃花的韵致落墨于我的腕下。聊且闭上双眼,任心神在风流金粉的秦淮之间流连,去一睹桃花的魂。向着桃林深处翩然而入,直至不见人迹,目之所见,桃花如潮水一般包裹着全身,寻到枝头的一朵,眯着眼,凑近看,宛如临风的飞檐。细雨初来,花叶抖落了玉珠,只有花瓣含着清泪,欲滴未滴,充盈着素淡的清气,真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风流。
我的笔触一直合于这样的写意,是春风十里的扬州,烟柳拂岸的苏州,或是曲院风荷的杭州。而今漫步在这桨声灯影的秦淮河畔,来不及轻叹昔日声色犬马的风月角逐,却急于试图重回历史的轻歌曼舞、长袖粉黛的笑靥中去,回到那曾溢出了“道德”的藩篱,且带着几许自傲的青楼香艳中去,回到千古以来仍为人吟诵的铁骨铮铮、血染桃花的悲情传奇中去。
梁实秋在20世纪20年代初游秦淮河时曾说:“我不禁想起从前鼓乐喧天灯火达旦的景象,多少王孙公子在这里沉沦迷荡!其实这里风景并不见佳,不过在城里有这样一条河,月下荡舟却也是乐事。”无论古今,大凡清流名士,只要到了南京,一定要去领略一下秦淮的风光,也就是所谓的“秦淮情结”。今日的秦淮风光带是经过重新修葺的,力图恢复原貌,甚至特意雕琢了许多关于“八艳”的景物,但我们希冀探求的,又岂是复建一大批南明时期的亭台楼阁所能企及的呢?历史上,这里曾经聚集了许多无名的和有名的歌妓,也由此引来无数墨客骚人到此寻芳觅柳。管弦袅袅,吟诗赋词,自不可少,于是便构成了独具特色的青楼文化或是秦淮文化,使之成为艺术的集散地。比起政治中心的北京来,大概像秦淮这样充盈着箫鼓画舫的环境更适合文人的生存和发展了吧。这里曾上演过一出出才子佳人的历史话剧,也曾在时局动荡的紧要关头,考验着人心,叫秦淮的水映照出种种不同的灵魂。文人的气节些许被抹杀了,但这在遥远的今天看来显得有些无关痛痒,唯有秦淮河畔那倾国倾城的刚烈女子可鉴,千年之下,仍旧演绎着“扇血点染桃花”的画坛逸事。
如今,当我们漫步在灯火阑珊的秦淮河边,却再也寻觅不到当年“媚香楼”里的芳影了。涓涓静美,跌宕风流,歌喉圆润,而音律诗词、丝竹琵琶无一不精,其肤如凝脂,身材小巧、吐辞流盼、巧伺人意。大概唯有此,她才进入了“秦淮八艳”的行列,才有资格涉猎政治,以其不屈的悲剧性格,狷介的傲气为“王气黯然收”的晚明掷下沉重的一响,亦为秦淮文化塑造了一个不朽的艺术雕像。像在那“烟花十里旧秦淮”的风月场所中,若一心扑在卿卿我我、生生死死的爱情窠臼中,或摆出消极遁世的人生姿态,这在民族危亡之时显然有些不足挂齿。而作为一个落入风尘的烟花女子,却能够在关键时刻袒露出博大的胸襟和不移的人格,真可谓“秦淮八艳”之中可圈可点的品行了。在历史长河中,诸事可变,唯有一种价值判断原则是相对恒定的,那就是任何时代的个人荣辱毁誉都将与民族意识价值判断联系在一起。论姿色容貌与才气学识,“八艳”中定有可与之媲美者,但论及人品气节,李香君应该可称得上独当一面,卓尔不群了吧。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用沉痛的历史警示后人,当年的陈后主正是凭借一曲绮艳轻荡的《玉树后庭花》结束了金陵陈朝。所以,无知的歌女定不可将这靡靡之风注入南京人心,以致酥软了骨气,泄掉了正气。张丽华不可避免地成为千夫所指的亡国元凶,再推演开来,细数中国的历史上,又出现过多少这般红颜祸水?从妲己、褒姒、赵飞燕、杨玉环再到“八艳”中的陈圆圆,女人似乎被贴上了标签,断不可让其涉足政治。然而,一代政权崩溃的缘由又仅仅是水做的女人?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香君的一把桃花绢扇对此进行了彻底的颠覆。钢铁般的性格,莲花般的性情,比男儿更大的远志,或许就在避难外地、含泪话别之时,就注定了与风流倜傥的侯郎分道扬镳了。莫道秦淮皆是脂粉气,“自诩豪情今结变,转恨无月更添悲”,是谁在悲风中傲立?是谁在侯郎变节之时与之在精神上一刀两断?秦淮烟水的魅力大抵就在此,柔中带刚,绵里藏针。李香君保住了气节,只可叹她深爱的侯方域终究投降了大清帝国,辜负了香君的一片碧血丹心,唯留得一把桃花扇任予后人评说。
楼台萧瑟寒江月,古渡残阳水凝霜,多少事,欲说还休?逝去了当年的歌舞春风、绿烛影红,纵把愁肠断尽,也只换得孤守空扇。李香君的岁月如一江春水淌过了历史长河,无可挽回。然而,大智大勇的风尘女儿却从此在秦淮河边撇下了一鸿清影,残红点点,化成一缕无可消逝的桃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