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后，梅被录取到一所艺术学校去读书，我回到老家和父亲、爷爷一起种了半年的地。
在这半年里我还养着7头大肥猪，在养猪和种地的空隙里我握着书本和钢笔写我的文章。
在这期间，我和梅开始了我们青涩的爱情。
我们像两个地下工作者一样，背着她老娘来来往往。我爱梅，我恨她老娘。
对梅的爱情和对她老娘的仇恨许多时候使我神魂颠倒，我的心情在冰火交融中承受着别人无法忍受的淬炼。
某天，梅对我说，你到城市里去吧，到城市里去写文章，你会成功的。你不应该留在乡下，我不让你留在乡下，不让你再养那群该死的猪，那样会毁了你。
1995年的10月我被父亲带上去城市的火车，在那座城市里住着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姑父，在那座城市里很吃得开。他让我坐在他小汽车里，和我去了一座小城镇，把我交给一群穿警服的人。
穿警服的人中的某一个领导请我和姑夫吃了一顿饭之后，发给我一套警服、一根橡皮棍、一副手铐，还分给我一间宿舍，我就这样成为一名合同制民警。可怜的是，我每月才150块钱。
梅和我相隔近千里只有寒暑假才能聚一聚，但令我感动的是，梅说她很知足。我们虽然离得远一点，但是可以打电话可以写信，要比天上的牛郎织女强多了。梅说她这辈子认定我了甚至不顾羞耻地宣布要为我生两个孩子，她连两个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她说一定要将两个孩子培养成艺术家，像自己一样出色，一样优秀。
我不止一次流着幸福的泪水跟梅说：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等着做我的新娘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用自己的这颗脑袋来证明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为了让自己混出个人样来，让自己的影子正儿八经的进入梅她娘的眸子里，我想办法进入一所大学的中文系，做了一名自费生，我想我可以考研考博甚至出国留学，到时候把梅也带出去，让那个老女人尝尝孤独的味道。
梅瞒着那个老女人拿出所有的钱为我交学费。我相信有梅的爱我会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我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梅，会像守住自己的贞操一样守住我们的爱情，等我回来，等我娶她，等我和她过一辈子。
我想，总有一天，我们会有一个家，一个崭新而宽阔的家，有两间浴室，有上下楼梯，有车库，甚至有管家。我们一起微笑，或者一起颤抖，那是我们俩的世界。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让那个老巫婆，让那个独裁者，让那个霸道的女人滚蛋去吧。
到大学之后，梅每周打两次电话给我，对我千般叮咛万般嘱咐，简直比我娘还啰嗦，但当我问到她时她总说自己很好很好，一切都好。
记得有个周末，梅给我打电话来，我们聊了近两个小时。那天宿舍的老八急得要摔电话，因为他女朋友连呼他六次，他都不能回电话。我对老八说，你要是摔电话，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你别在这儿惹我烦。我又说，你出去打电话，费用我报销，有空请你们小两口撮一顿。我软硬兼施地终于赶跑了老八，抱着电话我送给梅一串又一串空荡而又实在的吻。
终于放寒假了，我连夜踏上回家的列车，坐在车上满脑子都是梅的影子。我好想梅，好想把她拥在怀里拼命地吻她。让她听听我对她的思念，让她看看我取得的成绩。
可是见到她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她来，梅的脸上没有一点重逢的欢喜和甜蜜，梅一个劲地抹眼泪，梅说她定亲了，嫁给舅舅上司的儿子。那个家伙在财政局工作，父亲是市委副书记，母亲是妇联干部，他的婚事是梅她娘安排的。为了说服梅答应这门亲事，梅她娘耗尽了53年的智慧，发动了所有会说话的亲戚来说服梅。
团结就是力量，姜还是老的辣。梅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顺从了她老娘的安排。
我真想揪住梅她娘那张满是皱纹、贪婪世俗、阴谋无情的老脸，放到世界上最先进的显微镜下面好好地看看，看看梅她娘是不是用人民币造的，为什么这么霸道，这么贪婪，这么世俗？为什么非得把我和梅拆散？
梅说她对不起我，说倘若有下辈子她会做我的媳妇，说她会在心里为我留一个谁也无法替代的位置，说希望我能参加她的婚礼。
我爽快地答应了。别说让我去参加婚礼，就是梅让我去踩地雷我也会义无返顾，在所不辞。
我跟梅说了一大堆祝福的话。也许所有的情人在分手的时候都会说一些言不由衷而又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话吧。
我的脸上挂着伪装的轻松，天知道我的心里是什么滋味，最后一次亲吻，最后一次拥抱，梅连同她忧伤的背影渐渐隐遁在如血的残阳里。
如果她是一枚枣的话，我会把她吞下去让她永远只属于我自己，痛苦的是她不是枣，她是我心爱的永远也无法忘怀的梅。
在回家的路上，我给梅打了一个传呼，留给她一句话：永远的祝福，永远的爱。我不知梅怎样看那句我用生命，用整个灵魂来表白的话。
放下电话后，我号啕大哭起来，看电话的老婆婆像看外星人一样看我。扔下十块钱我就溜了，我已经没有等待找钱的心情。爱情都没了，还要什么屁钱？
老婆婆就是讲风格讲原则，硬是跟在车子后面追了近一百米，但她终究没有追上那辆被我踩得快要飞起来的车子。
经营一份爱情守住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一件很麻烦也很费心的事。然而，失去这一切却和喝一杯啤酒一样轻松。
所谓情感的铜墙铁壁，一旦倾塌就和一张被风雨撕扯得粉碎的报纸没什么两样，连上帝的手也无力把它修复如初。
在这个北风呼啸，白雪飘飘的冬日，那个爱我和我爱的女人，连同往日的山盟海誓、烂漫柔情都像一帘破碎的幽梦一样瞬息间远我而去。
走在冰天雪地中的我怀着一颗冰冷到底的心，四下张望，凄厉风雪中除却我竟然连一只狗也看不到……
我很想找个人干上一架，但又改变主意，我不是怕挨揍，不是怕警察，我怕别人挨我的揍，痛苦的我本已不幸，何必让别人和我一样痛苦呢！
摸摸裤兜还有五块钱，我突然想买一盒烟抽，在这之前我从来不抽烟，因为梅不让抽。梅说，抽烟就是吸毒，就是慢性自杀，就是对她最大的伤害。她说全世界的女人都反对男人抽烟。她像对待在课堂上看连环画的学生一样，以她充满爱心但又不乏霸权主义的手段坚决彻底地剥夺了我的抽烟权。
我很听梅的话，一支烟也不抽。以至于那几个哥们总是嘲讽我不是男人，用他们的话说连烟都不抽还叫男人吗？我不听这些屁话，只要在梅的眼里我是男人，那怕不让我吃饭都行。
此时此刻，我希望抽烟能麻木我痛苦万分的灵魂，希望有一种东西能填充我内心的空虚。哪怕这种东西要我的命我也不含糊。从小卖部里买来一盒烟，一只打火机，我像吞咽一颗巧克力一样吞咽着那一缕缕充满尼古丁的烟雾。一支烟没抽完就开始咳嗽，开始流眼泪了，这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弯着腰、弓着背的大虾米。
从小卖部出来那家伙就盯上我，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发出不怀好意的笑。趁我不备他抢走了那19支烟和那只打火机，推我一个跟头就想溜，我没慌也没忙摸起一块砖头准确无误地打在他的狗腿上，他嚎叫着逃跑了。
我跑到以前和梅约会的山上，望着天边的云霞陷入美丽而又酸涩的回忆中。就是在这里我们第一次拥抱接吻，就是在这里梅答应做我的新娘。眼下只有残阳如血，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只有轰然起伏的松涛。
我抓起雪团抛向那些在寒风中伫立的松树，拉开一场独特的战争。我是坚守阵地的士兵，那些松树是来犯的敌人而我和它们进行着一场战斗。
我像一条狼一样对着茫茫群山扯开嗓子喊起来，凄凉的哀号震颤着整个山谷。我的眼前浮起种种幻觉。尽管是站在高高的山上，我还是看不透自己，看不透这个迷蒙的世界，看不透我的爱情。
我真想一头扎进山里面去成为一堆没有感觉的岩石或者黄土。我不敢也不愿相信一切都已经结束，梅已成为别人的妻子，我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也许梅她娘说的对，我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书呆子，就是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笨蛋，根本没资格谈恋爱。
躺在床上，我陷入旷世的绝望与茫然中，就像一具僵死两千年的干尸。周身的哀痛与绝望使我有种渴盼解脱的愿望，要是能痛痛快快地发泄一回该有多好。逮什么砸什么，碰上谁揍谁，或者让别人揍我一顿，或者去撞火车碰汽车，看看谁的骨头硬。
我想，逮只兔子抓只鸡来聊聊也不错，在这个充满阴谋与背叛的世界里他们要比某些人可靠得多，可是它们都钻到柴垛中去了，我用棍子捅了半天也没出来一个人道主义者，看来连它们也不肯同情我。
滚他妈的兔子，滚他妈的鸡，我甚至想，能逮只老鼠来也不错：黑糊糊油光光的它老老实实地趴在桌子上，瞪着亮晶晶、贼光光的眼用它的小爪子抹胡须。它要是不怕我不跑开，老老实实当一个倾听者，我一定赏它一块肉，杀掉兔子卖掉鸡让它当这个世界的主宰。我把一切心理话都告诉它，它该不会出卖我吧？
我的爱情丢了，是的，我的爱情丢了，我没有抓住梅，我饱读诗书，身强力壮，我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看不住，我还算个什么男人？没有梅的日子怎么办？我该怎样活下去？我如何面对以后的人生？没有梅我还读这个大学吗？我读这个大学有什么意义？
我那么努力地读书，那么热切地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能像梅那样去做老师，甚至去做讲师，做教授，和梅共度一生，给她幸福。可是现在，梅却成为别人的女人了。而我却在这里歇斯底里地哀号着，无望地痛苦着，梅为什么要放弃我？为什么不和她老娘抗争到底？难道她不爱我了么？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哎，想得再多也没有用了，让一切随风吧，让一切都潜伏在我的心里，成为过去。可是这样的说辞是多么的虚伪呀，爱情真的能就这样潜伏在心里，说尘封就尘封，说放下就放下么？如果这样，还能叫爱情么？
我无法自圆其说。
那时候，内心中的空荡和虚无让我感觉自己像一片鹅毛一样，时刻想要飘起来飞走。
也许一个男人不该如此脆弱，可是我坚强、冷酷、洒脱不起来。实际上，在爱恋上只要真的动了心，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被爱情这种玩意牵住了灵魂，一切就由不得自己了，只能在这份伤痛里堕落下去。
那些日子，爹娘见我半死不活的样子，知道我和梅完蛋了，他们很是担心我。娘不止一次的一脸严肃、庄重地开导教育我说：你整天耷拉着脑袋瞎想什么？咱过日子又不是演电影演电视，老百姓的生活不就是结婚生孩子挣钱吃饭穿衣吗？两口子就是被老天爷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能一块生一块死，一切都是命。老百姓不讲爱情，只讲怎样过活，城里人才信那种乌七乱八的东西，都是那些烂书害了你。我看你还是找个姑娘娶了吧，跟咱村里那些孩子一样。看他们不是过得也很好么？
当时俺爹蹲在火炕前用铁条捅他的烟袋杆。当俺娘这一番铿锵有力、经典台词说出来的时候，他把烟袋往桌子上磕了两下，然后凶巴巴地对我说：“你这个混球就别在那儿生事了，我和你妈的心都为你操碎了。你惹火了老子，老子让你从大门爬出去，让你结婚你就结婚，生什么别扭？等结了婚过你自己日子的时候，你就知道爱情那玩意纯粹是扯淡，我和你娘一辈子没讲爱情不是也过来了吗？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虽然我不止一次的在日记中写下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这句话，但我知道我输了，我没有领袖十万分之一的豪迈与大度，我是个站在爱情主峰下的矮子，永远也摸不到爱情的手指。
后来，在上大学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叫做《无情的情书》的文章发表在《山东文学》上。文章里我这样写道：“我现在的生活还可以，跟以往不同的只是我现在是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走着自己的路，虽然你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但是，说实话我还是会时常想起你。管这份思念除了多余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也许，现在你根本感觉不到这一切了。不像以前，你打个喷嚏就知道我在想你，我要给你打电话。现在于淡漠但又不乏深沉的疼痛与遗憾里去回味和你在一起时的那份爱情，以及承载孕育我们这份感情的那些已经成为过去的日子，酸涩的记忆模糊得像被雨淋湿了一样。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这些东西就与你的眼睛和天上的太阳一样明亮，一样清晰。现在，那一切都像是一场远远地飘在几个世纪之前的梦。好像那两个相爱的人不是我和你，那只是两个我们很熟悉的人，在人生的舞台上为我们演着一场叫做初恋的戏。”
无论怎样，一切都过去了。梅已经不属于我，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
2001年5月1日梅在市开元大酒店举行婚礼，我托人捎去两千元钱，那是我全部的稿费。
那天我用两瓶白酒把自己灌醉了。
那天我踏死两只兔子、一只鸡。
那天我睡醒过来已经是5月3日了。
那天我没去参加梅的婚礼。
我的梦中一直下着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