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久没有回老家了。那天,我在村口一下车,恰巧遇到狗蛋、地瓜、麦根、坷垃几个人在路边的小店里吆五喝六地喝酒。菜虽简单:一盘花生米,一盘猪耳朵,一个凉拌黄瓜,一个糖拌西红柿;酒也是简装的仰韶,每瓶不超过五元,但一个个喝得兴高采烈,黑红、多皱的脸上一律呈现出醉意。见到我,非拉着我一块喝上两杯不可。这几个人可是与我耍尿泥一块长大的童年伙伴,我只有从命的份儿。也难得他们有这份雅兴,以前我回来,有时邀请他们喝上两杯拉呱拉呱,他们都借故推掉了——一个个为生计而奔波,慌得拿裤子往头上套,哪有闲心思喝酒?说句不好听的话,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他们一辈子草草木木地活,有点幸福,也是从鸡屁眼里屙出来的。我说,今个儿谁有好事儿了?想不到,他们四个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四个都有好事儿!说这话的时候,四张脸都夸张地兴奋着。
我顿时来了兴致,想分享一下儿时伙伴们的喜悦,说地瓜,先说说你的好事儿。
地瓜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说感冒了。
我扑哧笑了,说感冒也值得庆贺?
地瓜揩了一下鼻涕,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咋天下了一天雨,我在田地里弄得一身泥水跟个泥猴似的,忙得崩屁流星,总算把玉米种下了……这样的机遇难得啊。
我说不错,是件好事。话虽如此说,我心里还是有点别扭,高兴不起来。
你呢?我问麦根。
麦根喝了一口酒,喜着脸说,前天响午的日头真毒,我中饭都没顾上吃,愣是把菜地锄了一遍……害得我差点中暑。
就这?我不解地问。
狗蛋插嘴说,日头毒,锄掉的草都给晒死了,就不会再发芽了。
我明白了,旋即叹了一口气,心说这就是农民兄弟的好事!我准备牢骚或感慨几句,又想不该搅了他们的兴致,旋又提起精神,好着脸问狗蛋,说你呢狗蛋?是不是娶上媳妇了?我知道,狗蛋已四十出头了,出来进去只有一个影子跟着他。狗蛋弟兄多,两孔石窑还是祖辈留下来的,家里连一台黑白电视机也没有……莫非找到了致富门路,奔上了小康?
狗蛋苦苦一笑,说不是,俺娘下世了。
去世了?我吃了一惊。在我的印象中,不到六十岁的狗蛋娘整天寡着一张脸,身体一直病秧秧的。
地瓜羡慕地说,狗蛋他娘是走路不小心,一跤摔倒地上就再也没起来……啧啧,这样的好事咋就让狗蛋碰上了?
谁说不是呢?村里人都说狗蛋上辈子积了德。麦根坷垃也都附合着说。
你们这是怎么啦?我怎么越听越糊涂?我迷惑不解,真有点如坠云里雾里。
俺娘要不是遇见这事,害(病)上三年五载,咋整呢?狗蛋说这话时,一脸的幸福在荡漾。
一时间,我心里的滋味咸咸淡淡,别说是土里刨食的农民兄弟害怕有病,就是城里人也怕上医院呀。
一时间,都没了话题。几个人都像着了霜的秋虫,蔫蔫地。
为了活跃气氛,我端杯又和坷垃干了一杯,说兄弟,你的好事是啥?
坷垃的脸就蹙成核桃状,一脸惬意,说我今年年底能弄到1000块的救济款。
这真是件好事!我看了坷垃一眼,期待着他往下说。
坷垃的脸就呈现出一片灿烂的幸福,他说,有天黄昏,村长摸到村小学偷看女老师洗澡,女老师发现后,也没看清是谁,就报了案。我就找到村长,情愿顶替他……条件就是我刚才说的。
坷垃脸上的得意,让我读得目瞪口呆。
我忍耐不住,气呼呼地说坷垃,你咋这样傻呢?最后结局怎样?
坷拉咧嘴一笑,说想不到只蹲了十五天的黑屋。
狗蛋翻了我一眼,说坷垃不傻,坷垃有运气,好几个人都没抢到手呢。
麦根也说,我跟村长提了两瓶“伏牛白”,村长也不让替,拍马屁都拍不上。
坷垃的眼神闪闪烁烁,羞涩地笑了笑,说我不是要去当“替死鬼”,你想想,四个孩子,媳妇又有病,上边还有一个老娘,我没手艺,也不会做生意,既是会也没本钱,一家人的吃喝穿戴也就指望那点粮食……说着说着,坷垃眼里竟流出了亮亮的东西。
……
那天,我平生第一次喝醉了。
那晚,我平生第一次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