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涤非先生《汉魏六朝乐府六学史》第二编论东汉时代朝廷注意搜采民间风谣,考察官吏政绩,以此为东汉乐府采集民歌之证。萧著所举东汉注意搜采民歌的记载,主要如下:
光武起于民间,颇达情伪。广求民瘼,观纳风谣,故能内外匪懈,百姓宽息。然建武、水平之间,吏事刻深,亟以谣言单辞,转易守长。(《后汉书?循吏列传序》)
光和(灵帝)五年,诏公卿以谣言举刺史二千石为民蠹害者。(注云:谣言,谓听百姓风谣善恶而黜陟之也。)……由是诸坐谣言征者,悉拜议郎。(《后汉书,刘陶传》)
(灵帝熹平)五年制书,议遣八使,又令三公谣言奏事。(《后汉书?蔡邕传》)
萧著认为此种风谣或谣言,被采入乐府,并举汉乐府相和歌中的《雁门太守行》(歌咏东汉和帝时洛阳令王涣)一诗为证。萧著并谓此种观采风谣之事,西汉已有。举《汉书?韩延寿传》:“延寿徙颍川,颍川多豪强难治。……乃历召郡中长老为乡里所信向者,设酒具食,亲与相对,接以礼仪,人人问以谣俗,民所疾苦。”(颜师古注:“谣俗,谓闾里歌谣,政教善恶也。”)
萧著《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内容扎实,论述深刻,是一部质量很高的书,在“五四”以后同类著作中最为杰出,但对这个问题的论断却有失误。
我以为汉代朝廷搜采考察的风谣,不可能是指乐府诗中的篇章。萧著举乐府诗仅《雁门太守行》一篇。该诗固是歌颂洛阳令王涣的政绩,但那是王涣死后人们为之立祠庙,并以诗歌纪念的作品,而不是用以考察王涣政绩的风谣。汉乐府中另外有一些篇章,如《东门行》、《妇病行》、《孤儿行》、《白头吟》,反映了人民的各种痛苦,贫民铤而走险,病妇临终嘱托丈夫,孤儿受兄嫂虐待,男子负心夫妻离异等等,固然也可以借此观察民间风俗,但这种社会现象在封建时代是常见的,单凭某首歌辞内容来判定地方官吏的政绩是有困难的,何况歌辞也未著明事件产生于何时何地,难以落实。汉乐府中还有一部分其他题材的篇章,如歌咏男女情爱、歌咏神仙动物、慨叹人生短促等等,就更和地方官吏的政绩无关了。西汉武帝时代于太乐署(掌管雅乐)外更立乐府官署,负责采集各地通俗歌曲,由黄门倡优演唱,其目的是为了娱乐。现存汉乐府相和歌辞内容,有的歌咏神仙,祝贺帝皇长寿,自为直接取悦君主之作。即使是反映下层人民生活的篇章,如上面提到的《东门行》、《妇病行》等,叙事情节较为具体,往往有对话,因而具有故事性、戏剧性,这也适合于观听者的娱乐需要。由于这些乐府诗供帝皇娱乐之用,所以当国家财政困难时,便有裁减、罢撤乐府人员的现象。如《东观汉记?和熹后传》载:“下□尚书曰:国家离乱,大厦未安,黄门鼓吹,曷有燕乐之志?欲罢黄门鼓吹。”(《北堂书钞》卷一三?引)如果黄门鼓吹乐人演唱的歌辞,可以考明地方官吏的政绩,那是不能随便裁撤的。白居易《新乐府?采诗官》有云:“周末秦兴至隋氏,十代采诗官不置。郊庙登歌赞君美,乐府艳词悦君意。若求兴谕规刺言,万句千章无一字。”汉武帝设立乐府采诗,《汉书?礼乐志》有明确记载,白居易不应不知。他所谓“十代采诗官不置”,是指秦汉以来未能像周代那样采诗以供施政的参考。他所谓“乐府艳词悦君意”,中肯地指出了后代乐府歌辞是为了满足君主娱乐的需要。当然,汉乐府相和、杂曲,自有其积极的思想内容和优秀的艺术价值,不容抹煞,事实上白居易的新乐府一类诗篇也深受它们影响。
东汉搜采民间风谣,我以为不是指乐府中的相和、杂曲一类,而是指某些杂歌辞。《乐府诗集》有杂歌谣辞一大类,所收的都是并不入乐的歌谣,因其体式和乐府诗接近,故编者把它和不入乐的新乐府辞都安排在全书尾部。该书卷八五所录歌辞,自《董少平歌》至《洛阳令歌》11首,都是歌咏东汉官吏政绩的(其中10首歌咏地方官吏)。这里举三例:
《董少平歌》:
“?鼓不鸣董少平。”(《乐府诗集》引《后汉书》曰:“董宣,字少平。光武时为洛阳令,搏击豪强,京师号为卧虎,而歌之云。”)
《廉叔度歌》:
“廉叔度,来何暮。不火禁,民安作。平生无襦今五?。”(《乐府诗集》引《后汉书》曰:“廉范,字叔度。建初中为蜀郡太守。成都民物丰衍,邑宇逼侧。旧制禁民夜作以防火灾,而更相隐蔽,烧者日属。范乃毁削先令,但严使储水而已。百姓为便,乃歌之云。”)
《朱晖歌》:
“强直自遂,南阳朱季。吏畏其威,民怀其惠。”(《乐府诗集》引《东观汉纪》曰:“朱晖,字文季。再迁临淮太守,吏民畏爱而为之歌。”)
这些直接歌咏地方官吏政绩的歌辞,鲜明地表现了他们的政绩,可以作为朝廷对他们考核、黜陟的依据。我以为《后汉书?循吏传序》所谓“观纳风谣”,正是指搜集、考察这类并不合乐的杂歌辞。这类歌辞一般篇幅都短小,短的只有一二句,稍长的是四句左右。《乐府诗集》卷八五所录后汉11首歌辞中,只有一首是四言十二句,其他都是每首一二句至五六句,而以二句、四句的为多。《后汉书?循吏传序》说东汉初年“亟以谣言单辞,转易守长”,所谓“单辞”,当指文字短小、简单的歌辞。这类歌辞篇幅大抵短小,所以称为单辞。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