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乐府古辞《焦仲卿妻》(即《孔雀东南飞》)开头道:“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它与底下仲卿兰芝的故事有何联系呢?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释之云:“用《艳歌何尝行》语,兴彼此顾恋之情。”按乐府相和歌辞瑟调曲《艳歌何尝行?飞来双白鹄》篇云: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五五,罗列成行。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随。五里一返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躇踌顾群侣,泪下不自知。念与君离别,气结不能言。各各重自爱,远道归还难。妾当守空房,闭门下重关,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乐府诗集》卷三九)
《艳歌何尝行》的“从西北来”与《孔雀东南飞》的“东南飞”意思相同,其“六里一徘徊”与“五里一徘徊”仅一字之异,况且白鹄不能躬衔病妻的故事跟仲卿夫妇的悲剧有着情节上的类似;因此,陈祚明的解释,乍看上去是相当有理由的。
近人解释《孔雀东南飞》首二句的,大都遵循陈氏之说。胡适在他的《白话文学史》中对此点发挥尤为详尽。他认为《孔雀东南飞》的“孔雀”是由“白鹄”讹成的。《孔雀东南飞》“最初的引子必不止这十个字,大概至少像这个样子:‘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流传日久,这段开篇因为是当日人人知道的曲子,遂被缩短只剩开头两句了。”
胡适的考证,貌似新颖可喜,实际很有问题。首先,是“白鹄”讹成“孔雀”的可能性问题。“鹄”、“鹤”二字,“古通用”(梅鼎祚《古乐苑》卷二一),故《艳歌何尝行》的双白鹄,“鹄一作鹤”(《乐府诗集》卷三九)。至于“白鹄”讹成“孔雀”,则未闻其例。古直先生说得好:“白鹄孔雀,鸟不同科,字音固不相通,字形亦不相近。不知双白鹄讹成孔雀,如何讹法也?”(《汉诗研究?焦仲卿妻诗辨证》篇)其次,说《孔雀东南飞》开头本有好几句,日久缩短而成现在的十个字,就更是一种大胆而缺乏根据的假设。胡适何以知道《艳歌何尝行》是当日人人知道的曲子呢?退一步说,即使它是人人知道的曲子,但民间文学是不嫌陈套的,人民对自己愈是熟悉了的东西,往往愈是爱赏不倦,唱歌的为什么要把这种动人的“开篇”简缩成这个样儿呢?假如说这是出于写录这歌辞的文人学士之手,那么,像《孔雀东南飞》这样宏伟的长诗,假如真有一个“开篇”,十来句句子是不算多的;缩成十个字,不但意义含糊,而且于整个篇幅不相称,何苦来呢?
闻一多先生《乐府诗笺》解释这两句说:“《艳歌何尝行》曰:‘飞来双白鹄,……’魏文帝《临高台》曰:‘鹄欲南游,雌不能随。我欲躬衔汝,口噤不能开;欲负之,毛羽摧颓。五里一顾,六里徘徊。’伪苏武诗曰:‘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襄阳乐》曰:‘黄鹄参天飞,中道郁徘徊。’以上大旨皆言夫妇离别之苦,本篇‘母题’与之同类,故亦借以起兴,唯易鹄为孔雀耳。”说较平稳,但没有说明何以易鹄为孔雀,终觉不甚圆满。
《太平御览》卷八二六《织部》保存着一段《古艳歌》的残文,很值得我们注意。其辞云:
孔雀东飞,苦寒无衣。为君作妻,中心恻悲。夜夜织作,不得下机。三日载疋,尚言吾迟。
我们虽然不能知道这首《古艳歌》的确凿产生时代,但它所叙述的故事跟《孔雀东南飞》相同,却是可以肯定的。《古艳歌》的开头,孔雀不再“东南飞”了,不再“五里一徘徊”了;它跟《艳歌何尝行》在字句方面不再有任何关系了,它的开头两句又应当怎样解释呢?
显然,我们应当从别方面来找寻合理的解释。
我认为孔雀是指布疋上的花饰。隋丁六娘《十索曲》云:“裙裁孔雀罗,红绿相参对。”可见古代布疋上以孔雀为花饰。梁简文帝《咏中妇织流黄》诗云:“浮云西北起,孔雀东南飞。”这里借用了两句古诗成句来描写流黄上面的花饰。兰芝的故事,不论《孔雀东南飞》或者《古艳歌》,都从她善于织布叙起,那么从布疋上的花饰起兴,从孔雀说到织布,原是很合理的手法。梁武帝的《河中之水歌》云: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这首歌的这一段在叙述上显然是模仿《孔雀东南飞》开头“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等语句的,其首句的起兴手法也与《孔雀东南飞》相类似。次句说莫愁是洛阳女儿,洛阳靠近黄河,首句即从“河中之水”说起,这跟《孔雀东南飞》及《古艳歌》的从布疋上的花饰说到织布,手法不是很相像吗?
195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