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的《文心雕龙》一书,对汉魏六朝时代的许多作家作品均有所评论,发表了不少中肯精辟的看法,其中对该时期通俗性的作品评价特别低,反映了他文学观念中重文轻俗的偏见。
汉魏六朝的乐府诗中,有不少通俗歌曲,主要见于汉魏的相和歌辞、杂曲歌辞,六朝的清商曲辞中间。《文心雕龙》的《乐府》篇在谈到源自民间的通俗歌曲时有曰:“艳歌婉娈,怨志诀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据注家考订,“艳歌”指汉乐府《艳歌何尝行》古辞“飞来双白鹄”篇、《艳歌行》古辞“翩翩堂前燕”篇,前篇写妻子对丈夫的坚贞爱情,后篇写游子因受女主人生活上的照顾而受男主人猜忌,因而想到回乡。“怨志”句指汉乐府《白头吟》古辞,诗篇抒写弃妇的哀怨,中有“故来相诀绝”之句。以上三诗均反映民间生活,感情真挚,语言生动,是汉乐府民歌中的优秀篇章,但刘勰却斥之为“淫辞”。《乐府》篇中还提到曹操的《苦寒行》“北上太行山”篇、曹丕的《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篇,两诗风格学习并接近汉乐府民歌,刘勰认为拿它们与上古雅乐相比,亦属郑卫之淫声。(古代鄙薄通俗歌曲的人们常把它们目为淫辞郑曲。)同篇中对曹植、陆机的一部分文辞渊雅,缺少民歌风味的乐府诗,却誉为“佳篇”。至于东晋、刘宋时代南方新兴的通俗歌曲清商曲辞中的《吴声歌曲》与《西曲歌》,则是只字不提。
《文心雕龙》的《谐诣》篇论述谐辞(滑稽作品)、隐语(谜语一类),它们是游戏性质的通俗文学。刘勰认为这类作品“本体不雅”,品格颇低。如果臣僚运用它们以讽谏在上者,在政治上产生补救作用,那还有可取之处;如果仅仅作为嘲谑取乐之用,那就只能破坏人们的德性了。这里表明他要求作品直接对政治教化产生积极作用,而排斥娱乐性的题材。魏晋南北朝时代产生了不少文言笔记小说,如《搜神记》、《世说新语》等,记人记事均颇生动,还包含了一部分精彩的民间传说。这类作品当时分属史部、子部,《文心雕龙》的《史传》、《诸子》两篇也是不加齿及。
刘勰轻视通俗性文学,有其评价作品的思想艺术标准。从思想内容讲,通俗性文学适应群众文艺的需要,多娱乐性内容,这为刘勰所鄙视。再则,汉末建安年代以后的魏晋南北朝时代,门阀制度发展,出身贵族的文人及其文风长期在文坛占据统治地位,其时文人文学的题材内容,大抵远离下层人民。大诗人陶渊明长期居住农村,但其作品仅表现自己在农村的生活与感受,而不直接描写农民,因其文辞质朴,已被当时人讥为“田家语”,评价不高。刘勰对汉乐府民歌反映下层生活的讥评,对包含优美民间传说的笔记小说不加齿及,都在理论上反映了这种偏见。再从艺术标准看,当时骈体文学昌盛,人们考察作品,首先要看是否具有对偶、辞藻、音韵等语言美。汉乐府民歌文辞质朴,虽有一定的音韵美,但对偶、辞藻则远逊于曹植等文人作品。笔记小说是记人叙事的散体,在各方面均缺乏骈文的语言美,其不被齿及,也是不难理解的。
刘勰对上述通俗性文学的轻视,体现了当时大多数文人的看法。我们看钟嵘《诗品》,对汉魏六朝的乐府民歌不加品评,对曹操、曹丕等受民歌影响较浓的作者,品第不高,即此可见一斑。魏晋南北朝文人文学在文学发展史上有其创造与贡献,但它们在内容上远离下层人民,在形式上片面追求骈体的语言美,这种创作上的重大缺点在《文心雕龙》、《诗品》两书中均有鲜明的反映。南朝末年,文风趋向轻倩。当时徐陵编了一部《玉台新咏》诗选,因其多选宫体诗而遭后人批评,但另一方面,它选了不少反映下层爱情生活的乐府民歌(包括《焦仲卿妻》)及文人拟作,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正统派文人的偏见,却是值得肯定的。
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