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是一部杰出的文学理论批评著作,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本文拟对该书的性质、主要内容和价值略述我的看法。
刘勰写作此书,原意是谈作文之原则和方法。《序志》篇指出,“文心”是“言为文之用心”,也就是讲如何用心写文章。《序志》又解释“雕龙”两字的含义说:“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邹?之群言雕龙也?”原来在战国时代,邹衍善于谈天说地,后来驺?又发挥其学说,当时有“谈天衍、雕龙?”之称。雕龙是指言辞修饰得很细致,有如“雕镂龙文”(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及注)。“岂取邹?”句与《文心?杂文》“岂慕朱仲四寸之?乎”句一样,都是用反诘语气表示肯定,句末“也”字作疑问助词用。刘勰这里意思是说:自古以来的文章注意写得美丽细致,他这部书细致地讨论作文之道,故采取过去“雕龙?”的说法,名叫《文心雕龙》。如用现代汉语,大致可以译成《文章作法精义》。
《文心》全书共50篇,除末篇《序志》为自序外,大致说来可分四个部分,以下分别略作说明。
自《原道》至《辨骚》5篇为第一部分,《序志》称为“文之枢纽”,提出了指导写作的总原则。这5篇中,《原道》、《征圣》、《宗经》是一组,《正纬》、《辨骚》是另一组。《原道》等三篇关系密切,道、圣、经是三位一体。刘勰旨在说明圣人之文(指《易》、《书》、《诗》、《礼》、《春秋》等《五经》)表现了至高无上的道,是文章的典范,所以作文必须取法《五经》。刘勰认为《五经》文风最为雅正,作文宗法《五经》,就有可能达到“隋深而不诡”,“风清而不杂”等六项标准,思想艺术都完美。《正纬》、《辨骚》两篇,指出纬书、楚辞两类作品,某些奇诡内容背离了“五经”的轨道,但辞采富丽(特别是楚辞),写作时也应当吸取。《辨骚》最后指出,作文应当“倚雅颂,驭楚篇”,即以《诗经》为根本,吸取楚辞的奇辞异彩,“酌奇而不失其真(正),玩华而不坠其实”,即做到奇正相参,华实并茂。这可以说是对《原道》以下5篇的小结,提出了指导写作的总原则。汉魏以来,人们习惯上把诗赋认作文学作品中的主要样式,所以刘勰用倚靠《诗经》、驾驭楚辞来提出指导写作的总原则。扩大一点说,这个总原则应是:倚靠《五经》的雅正文风,吸取纬书、楚辞的奇辞异彩。
自《明诗》至《书记》20篇为第二部分,分别论述诗歌、辞赋、论说、书信等30多种体裁的作品。每篇有四项内容,所谓“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就是叙述源流,解释名称性质,评述代表作家作品,指陈体制特色和规格要求。其中“敷理以举统”一项,常在篇末,分量不大,但从指导写作角度指明各体文章的体制特色和规格要求,是各篇结穴所在,地位最重要。刘勰把这部分称为“纲领之要”、“大要”、“大体”等等,认为写作文章时应该首先抓住。《明诗》篇说:“故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监;撮举同异,而纲领之要可明矣。”指出篇中详细介绍历代诗歌发展与作家作品,就是为了阐明这个“纲领之要”,也就是说,“原始表末”、“选文定篇”两项内容最终是为“敷理举统”服务的。由于时代的变化,刘勰所论述的各体文章,我们今天大多数不再写了,少数(如诗歌、论说文)即使写,规格要求也很不相同,所以“敷理举统”这部分内容今天看来意义不大,但在当时则是很重要的。
自《神思》至《总术》19篇为第三部分,泛论写作方法。第二部分分论各体文章,指明写作时应注意各体文章的体制特色和规格要求,第三部分打通各体文章,泛论写作方法,两个部分从不同角度进行论述,目的都是阐明写作之道。现代《文心雕龙》研究者常把第二部分称为文体论,第三部分称为创作论,我过去也是这样看,现在觉得这种提法不大确切,因为全书中心是指导创作,单把第三部分叫做创作论是不妥帖的。第三部分的内容很丰富,论述面颇广,但着重论述的则是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论通篇的体制风格,《体性》、《风骨》、《通变》、《定势》等篇属之。二是论用字造句和修辞方法,自《声律》至《指瑕》9篇属之。此外,还论述了构思、结构安排等问题。
自《时序》至《程器》5篇为第四部分,在全书属于杂论性质。其中《时序》、《物色》两篇论文学同时代、自然景物的关系,《才略》、《程器》两篇评论历代作家的才能与品德,《知音》论文学批评的态度和方法。这5篇除《物色》直接谈到写作方法外,其余4篇均未谈到。在前面三部分分别研讨了写作总原则、写作各体文章的规格要求、写作方法泛论外,刘勰感到还有一些问题虽然不是直接谈写作,但从创作修养看也颇重要,因而写下了这些篇章。
上面曾说,倚靠《五经》的雅正文风,吸取楚辞等的奇辞异彩,是刘勰提出的指导创作的总原则。这一原则实际上是要求文章写得美丽,但不要艳丽过度,用刘勰的话说,是要写得雅丽,不要淫丽。魏晋以来,骈体文学日益发达,产生了骈赋、骈文,诗歌也多用骈偶句,崇尚辞藻、对偶、声调等语言之美。刘勰认为这种文风继承了楚辞、汉赋的艳丽文风,走向极端,所谓“楚艳汉侈,流弊不还”(《宗经》)。刘勰是拥护骈体文学的,从《文心雕龙》书中《声律》、《丽辞》、《事类》等篇看,他对骈文所讲究的声律、对偶、用典等语言美都加以肯定。《文心雕龙》全书也用精致的骈文写成。但是,他认为魏晋以来的骈体文学(诗歌、辞赋、骈文等)存在着很大缺点,文辞过于浮靡华艳,同时内容不真实,缺乏美刺讽喻的良好作用。这是发展了楚辞、汉赋(特别是汉赋)的弊病而形成的。为了扭转这种文风,他大力提倡宗经,企图通过学习《五经》比较朴实的风格,使当时过于浮靡的文风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变,达到“倚雅颂,驭楚篇”,奇正相参,华实并茂。这一思想贯穿于《文心雕龙》全书。《通变》篇指出,楚汉文风“侈而艳”,魏晋文风“浅而绮”,刘宋初年文风“讹而新”,总的趋势是片面追求绮艳新奇,务华少实。他接着认为要矫正这种弊病必须取法《五经》:“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檗括乎雅俗之际。”他所谓质、雅,指学习经书朴实雅正的文风;所谓文、俗,指当时为大多数文人所追求、时俗所爱好的片面重视文采的文风。他要求二者互相调剂,做到质文并重,也就是奇正相参,华实并重。
说到这里,读者或许会奇怪,《文心雕龙》中心既是谈写作,它是一部文章学、文章作法一类的书,怎会成为文学理论批评巨著呢?原来,刘勰写此书时,视野开阔,不是就写作谈写作,而是系统广泛地评述了历代的作家作品,分析其成败得失,总结其经验;同时,书中谈写作,涉及到不少重要的文学理论问题,往往展开论述,在总结过去文论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看法。这些内容不但见解精辟,并且比重也相当大,这就使此书成为古代文论中的巨著。关于这方面的内容和价值,现代一般论著介绍较详,这里无须多作论证。下面略举几个例子说明一下。例如《辨骚》篇,其主旨如上文所述,在指明作文应当“倚雅颂,驭楚篇”,但篇中对楚辞的思想艺术成就,《离骚》、《九歌》等篇的不同风格特色,楚辞的重要历史地位与影响,作了具体深入的评述,比汉代的楚辞评论有所发展,因此在文学批评史上就很有价值。又如《明诗》篇,主旨虽在末段“敷理以举统”部分,但前面评述历代诗歌,特别对汉、魏、晋、宋几个阶段的不同诗风,作出了中肯精辟的分析,无疑是一篇出色的诗歌小史。又如《体性》篇讨论作者个性与作品风格的关系,主旨在强调作者应当注意学习雅正的作品以培养自己良好的文风,但篇中把文章风格分为八体,介绍其不同特色,并指出它们为作者先天才气和后天学习两种因素所决定,对这个问题的论述,比曹丕《典论?论文》有较大发展,在文论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又如《情采》篇,他总结了长期来的两种创作倾向:一是为情造文,以《诗经》为代表;一是为文造情,以后代辞赋为代表。它在讨论作家情思与作品的关系、作品内容与形式的关系这方面,也提出了可贵的见解。此外,在作品的思想艺术标准、继承与革新的关系、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文学批评的态度和方法等重要理论问题上,他都提出了有价值的看法,《文心雕龙》研究者已多有论列,这里不再一一介绍了。
总之,《文心雕龙》原来宗旨是指导写作,是一部文章作法,但由于它广泛评论了作家作品,系统研讨了不少文学理论问题,总结其经验以指导写作,因此具有很强的理论性,成为我国古代文论中的空前巨著。
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