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八,高嘉树回到B城。
这天,无雪,晴,无阳光。
高嘉树坐在车里,望向冬日里干秃秃的枯枝,被未来得及融化的积雪沉城沉压着,不堪重负,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几天前,他支支吾吾说出那句话时,安狸愕然探究的眼神,令他恍然惊醒!
终究,是太唐突了。
“对……对不起!”他低下头,目光所及,但见她包包上一鼻子嘴巴屁股插满烟头的兔子挂件,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晃去,戏谑的眼神仿佛正得意地嘲弄他,哦,是那只“找死的兔子”。
安狸却笑了,瞧着高嘉树那囧样,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拍拍他头:“咦,你脸红什么?第一次求人?”
高嘉树难堪了,面红脖子粗:“当我没说了。”
“说了就说了,还能收回去不成?”安狸瞪他:“不过今年不行呢,我们要去香格里拉呢!”
“那是我爸爸生前最想去的地方。”她补充道。
该来的总是逃不掉。
有些物事并没改变多少,高嘉树记得去年冬天离开的时候,也是刚下完一场雪后,一片晴光万里宁静致远的景象,除了他!
那时是怀着再也不回来的心情跟这座城市告别的,没想到仅仅一年就又回来了,有够讽刺的!
司机是老宅管家老郑,待在凌家多年,自然也见证了这个家族的兴衰盛弱。他频频回头,说出来的话也是透出担忧不安:“小少爷,先回晖苑?”
高嘉树将视线从车外转回来,羽扇般的睫毛下的眸子是一片死寂,不见情绪,薄唇轻轻吐出的话也如枯树上掉下的积雪,浑浊而透心凉,“不,先回老宅!”
老郑打了个寒颤,想要再说什么,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
车渐渐驶入郊区一片树荫葱葱傍山而建的住宅园区,园区里平排立着几栋中式别墅,白墙青瓦,亭台参差,廊房婉转,隐在层层翠峰叠嶂中,平添几分意境与脱俗,只是楼房看上去有了些年纪,又多了点寻常百姓家的意味。
高嘉树下得车后,被老郑领着往屋里走,他边走边回头对高嘉树笑,想说点什么来让他放松,“小少爷一年多不见,又长高长俊了!”
只当他客套,也无所谓避开他眼里明的暗的沉重。
“郑伯伯,爷爷呢?”
老宅是古色古香的中式装修风格,清韵古灯,檀香萦绕,禅静红木家具,幽淡古画,倒有一份久违的静谧与风韵。
然而,此刻进来的人心情一点也不平静。
“老爷……在祠堂等你!”老郑才刚刚堆起的笑容因这句话沉了下去。
“好!”高嘉树从牙齿缝隙里挤出这个字,径直往祠堂方向走去,紧绷的神经却意外松弛下来。
祠堂的祭堂上供奉着的大大小小的各个祖先的神牌,在烛光红泪袅袅樊香中投出苍凉肃穆的阴影,一个高大着中山装的老者对着牌位站稳,虽然头发几乎全白,背微驼,手拄着拐杖,背影苍老腿轻颤,但身形依然挺拔,流露出股威严感!
高嘉树跨进高高的门槛,转过身,对上急急要跟进来的老郑,他已然红了眼眶,声音透出无法驱散的焦虑:“小少爷……”高嘉树朝他点点头,在他面前“嘭……”的一声直接把门关上。
稳稳心绪,高嘉树直直走到老人身后3步的距离,垂下头低低喊了声:“爷爷……”
老人肩膀动了动,并未回头,只沉声道:“回来了?”声音透着岁月的痕迹,摄人的沙哑!
“嗯!”
“那……还不跪下?”老人几乎同时厉声道,一头扭向一旁。
“咚……”高嘉树应声双膝一弯,直挺挺跪了下去,抬头无意识瞪着前面的神像以及牌位,它们在烟雾缭绕中仿佛长了头长了眼睛般,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地对他进行审视。
高嘉树嘴角嘲讽地扯了扯,除了旁边这个活着的,其他的可一个也不认识,他却要在一群死人面前作什么狗屎般的“忏悔”!
“呼……你这是什么表情?奶奶个熊的在祖宗面前还敢笑,啪……”一拐杖从背后砸下来,许是刚刚的面部表情落在老人眼里成了无可救药不知悔改的死罪,是以下了十分的力道,高嘉树背部只觉火辣辣的痛。
老人还在嚷,手中拐杖也随着话语有节奏的敲下来,劲头狠厉:“……跟你那无耻的妈一个熊样,尽做伤风败俗的事……咳咳……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孙……”高嘉树开始还能感觉到痛,大概是好久没挨棍儿了,这次痛觉来得特别强烈;不过很快就习惯了落下的力道和节奏,一颠一颠的如针尖般刺激下皮肉,之后,便不觉痛了。
“凌家毁在你们母子身上,一个害夫,一个逼死自己亲生父亲……我打死你这只白银狼!”老爷子越打越起劲,尽管气喘吁吁呼吸凌乱,却没有消停的意味,面部尽是大恸悲哀的隐忍,“我有时真恨不得就这样一棍把你送走……”。
片刻,空气中血腥的味道如残败的花儿般溅裂开来,高嘉树的身形晃了晃,只觉眼前所有映像皆趋于模糊,也剧烈晃动起来,他转过头去看爷爷,艳色点点的眼眸反而是一片廖寂的清明,嘴角挑衅地撇开,意味分明:就等那一棍直挺挺敲下去,脑浆迸裂的画面老爷子可能见过,但亲孙子的脑浆一定没见过吧?
高嘉树越想越涌起一股恶劣的兴奋,老头子越看心里越发恘,手上的力道不禁凌乱,最后一个不稳,向前跨出,竟踉跄了一下才稳住。
“砰砰……”门外响起一阵激烈的敲门声,继而传来重重撞击声,以及急促的呼喊“爷爷,爷爷,开门,别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