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啬翁自订年谱》记庚子五月“东南互保”策划事颇生动。当时,北京清廷已贸然对外宣战,张謇等东南绅商害怕战火延及长江流域,便到南京劝说两江总督刘坤一,联合湖广总督张之洞实行“东南互保”。这无异于公开违抗清廷宣战谕旨,其风险之大不言而喻;所以两江督署幕僚中颇有力持异议者,刘本人也犹豫不决。他问张謇:“两宫将幸西北,西北与东南孰重?”张回答说:“无西北不足以存东南,为其名不足以存也;无东南不足以存西北,为其实不足以存也。”于是,“刘蹶然曰:‘吾决矣。’告其客曰:‘头是刘姓物’”。
甲午战败以后,刘坤一暮气日深,并非很有胆识的封疆大吏。但决定倡行“东南互保”,确实表现出很大勇气,“头是刘姓物”一语更是掷地有声。我常向年轻学者讲这个故事。“头是×姓物”?难道我们就不该扪心自问吗?头既然长在自己身上,理应属于自己。就史学家而言,这就意味着必须秉笔直书与独立思考,而不应总是“唯书唯上”(借用陈云语)。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政治家虽然经常以“创造性地发展”自炫,而给史学家留下的创造性思维空间却很小很小。史学家大多是循规蹈矩的读书人,但政治家总有点不大放心,唯恐他们在史事陈述中塞进什么有违政治原则的“微言大义”。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电视连续剧《刘罗锅》中的一个故事。和坤派人暗中审查刘墉新刻的诗集,那人翻来翻去却查不出任何问题。和坤倒是胸有成竹,贼眼一翻对那人说:“你不会鸡蛋里挑骨头吗?”纵观历史,史学家受“鸡蛋里挑骨头”之害难道还少了吗?远的不说,就是1949年以来,从《武训传》到《海瑞罢官》,从李秀成评价到《燕山夜话》,岂不都是政治家对史学家大张挞伐,岂不都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专业户们乘机大显身手。我无意重新揭开已经愈合的历史疮疤,只希望不要忘记沉痛的历史教训。
《新工具》的作者培根,毕竟是做过大官的学者,他既理解学者的秉性,也深知政治家的心术。他认为“由新运动而来的危险与由新见解而来的新危险根本不是一回事”,新运动可能搅动现存的社会秩序,而新见解则使人们从四面八方听到“新事功和新进步的喧声”。但是他也指出在理性上说来如此的事情,“在实践上做的却并非这样”,政治家更为信赖的还是阻遏科学进步的管制。
我奉送给史学家的话语是“无畏”,奉送给政治家的词汇是“宽容”,我仍然期待着这两种人通过对话以形成沟通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