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两国迟迟未曾建交,我们与韩国同行的学术交流起步甚晚。1981年10月武昌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朝鲜半岛只有北方代表两人参加,他们对辛亥史缺乏根底,很难建立长期交流关系。但同年11月我们到东京参加辛亥革命学术会议,却发现韩国学者的汉学素养较佳,其中尤以汉城大学历史系闵斗基教授表现出色。我们就是在这次会上结交,此后经常通信并互赠书籍。
我与闵在美国、在新加坡曾多次见面,但却难以在中国或韩国互相访问。1986年10月我们曾在新加坡夜游“小印度”(印度人聚居区)时长谈,他殷切提出希望到中国进行研究。我表示愿意尽力促进,但实在没有把握。至于我自己,在中韩正式建交之前,并不抱前往汉城访问之奢望。闵斗基书生气十足,为人亦热诚亢直。当时我们只顾畅谈,竟未发觉东道主为外国学者提供的交通车早已返回宾馆。由于夜深行人已稀,好不容易才拦到一部出租车开往住处。
皇天终究不负苦心人,但主要还是由于中韩建交已经趋于水到渠成。1991年1月底,经由闵斗基等学者的多方努力,汉城大学终于以中国现代史料学国际研讨会名义,邀请骆宝善、张宪文和我前往访问。稍后,该校文学院又寄来经其政府同意的正式邀请函,我立即持函去纽约韩国总领馆申请签证。当时中韩两国仍无正式外交关系,但领馆人员对我这个大陆中国人好奇而又友善,窗口女职员第一次看到中国护照,都挤过来欣赏,并问我浙江在中国哪里?杭州是否像天堂那么美?不久,她们就带我进领事办公室,领事李荣很年轻,恰好又是汉城大学历史系毕业,因此显得更加礼貌与热情。他并未循例询问我本人情况,而是希望了解中国史学界的情况。我们用英语谈了半个小时,临别时他说你的签证没有问题,一周后就可以寄给你。真没有想到,汉城之行的第一关就这么轻易通过了。
6月12日我从普林斯顿到纽约乘飞机,由于中途转机略有耽误,13日晚7时许(汉城时间)才抵达汉城机场,闵斗基与金容德(汉城大学历史系主任)已等候多时。不久,骆宝善、张宪文亦到,遂同去汉城大学的湖岩馆寄宿。该馆是三星财团捐献给汉城大学的,相当于我们的外招。环境幽美,建筑新颖,而内部结构则似传统民居,现代化设施更是一应俱全。闵斗基说:“汉城大学爱闹事,三星怕挨批判,所以捐献一座宾馆借以改善关系。”大财团居然巴结最高学府,这是韩国社会的进步。
6月14日上午,中国近现代史料学讨论会在汉城大学举行。由于中国人文学者第一次参加韩国召开的国际会议,所以其政府较为重视,开幕式由韩国放送委员会委员长高炳翔作基调演讲,题目是:《中国史研究与史料分析》。高氏为韩国汉学家前辈,曾留学德国,在美国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执教多年。他是闵斗基的业师,并且与闵一起在汉城大学创建东洋史学科(系)。现任职政府,副总理级,主管广播、电视等传播事业。演讲对中国古代史研究及其主要史料条分缕析,颇具大家风范。
接着是学术讨论,中国学者首先由骆宝善报告太平天国史料学,内容翔实,组织严密,听众提问、评论颇为热烈。下午讨论我最后报告,介绍大陆辛亥革命史料的整理和出版,并总结其经验教训。辛亥史是韩国学术界热门课题之一,所以发言更为热烈,许多问题已超过辛亥范围,涉及史学理论与方法。本应4时30分结束,却延续至将近6时,可见他们初次接触中国学者时兴味之浓。
稍歇片刻,即在湖岩馆出席东洋史学科与中文系教授联合宴请。每人十碟小菜,类似我国冷盘,但人参数片亦算一碟,为当地特色,另有各色热菜。两国学者一见如故,畅谈尽欢,深夜始散。
6月15日全日继续开会,张宪文报告现代史史料学,他已有专著出版,堪称驾轻就熟。讨论热情未减,且多次指名要我解答问题。发言用中朝两种文字,翻译朴俊德出生于上海,“文革”后期读完小学始归国定居,现教中文。连续两天,既中译朝,又朝译中,疲累之极。以致最后常弄错角色,对我们说朝鲜话,对韩国学者说中国话,多次引起哄堂大笑。他颇有修养,任何时候都显得温文尔雅,为会议顺利进行提供很大方便。
晚上,部分韩国年轻学者联合宴请,仍在湖岩馆,但改为西餐。闵斗基亦赶来参加,任意交谈,无拘无束,实为日间讨论之延续。无论东方或西方,学者交往大抵如此。
6月16日会议业已结束,开始参观访问。今天的节目是参观市容与汉城最大的百货公司(Lotte Shopping Center),陪同者为在职博士生崔先生。崔开本国生产的私家车(韩国街上看不见外国车),但可能过于考虑我们的安全,也可能是让我们多看点市容,行驶速度较慢。Lotte Shopping Center类似北京东安市场,由众多专业铺面组成,但建筑高大华丽,具有民族风格,布局设施接近美国大型商厦,且设有游乐园。中午在江岸进餐,俯视汉江景色,大桥飞架,颇似武汉风光。汉城是人口超过1000万的大城市,但并不显得如同广州、上海那样拥挤。城市建设颇有章法,注意保持传统与现代化的协调。老式屋顶(与中国旧式房屋类似)保存甚多,即新屋亦喜用蓝色塑料老式屋顶,甚至临时性的工棚亦然,与丛山翠林相映,颇有历史文化情趣。
漫游至夜始归,来不及参观刚开张的三联书店,是一遗憾。随即到一大众化的百松餐馆,与汉城地区中国现代史同行餐叙,循民间习俗,席地比肩而坐,欢声笑语,喧闹不绝,一如东京浅草之小酒店。此又海外学者之多数癖爱,与近时国内有些人一味追求接待规格大异其趣。
6月17日主要是参观民俗村,由闵斗基另一在职博士生罗先生陪同。罗已在一所大学任助理教授,能说英语,略通汉语,比昨天的崔先生易于沟通。民俗村在群山之中,风景优美,精心布置。有韩国东西南北各地区农村模型,房屋道路均如原状,且有居民(表演者)活动其间。富有生活情趣,使人流连忘返。中午即在民俗村乡间小店进餐,长桌条凳,简朴无华。每人食人参蒸子鸡一份,另配小菜数碟,倒也清爽可口。结账每人5.2万韩元,只合7美元多。这样的风味菜,在普林斯顿至少在15美元以上,外加小碟及小费,每人当在20美元以上。
饭后观赏民间舞蹈表演,与中国朝鲜族乡间庆丰收舞蹈相同,以头舞长缨为特色,且有各种肢体动作与队形,变化甚多。韩国民间艺人的绳技表演也很精彩,能在绳上飞腾跳跃,舒展自如。地上坐有一人击鼓,以节奏配合动作,与绳上人时有问答,话语诙谐,不时引起观众鼓掌大笑。
晚间高委员长在相当于国宾馆的高丽屋(Korean House)正式宴请,建筑宏伟,林木幽深,小径曲折,进入一单间餐厅席地而坐。主人以朝鲜皇室菜肴款待,女侍均着宫装,淡施脂粉,亭亭玉立,具有浓厚东方古典文化氛围。高先生毫无官僚气,依然宿学老儒本色,大家畅叙尽欢,深夜始归。
6月18日参观魁章阁与大学图书馆。
魁章阁原为国王与近臣论学之所,旧址已废。现在汉城大学校园内新建之魁章阁启用不过年余,许多书籍文献尚未解捆。建筑保持古典风格,飞檐鸱尾,宏伟华丽,内部各种设施则完全现代化。据台湾历史学者吴相湘旧日记述:曾见魁章阁所藏近300年承政院日记,共3000余册,此外尚有秘书监日记、总理交涉通商事务衙门与各国往来文件原档,以及金昌熙《东庙迎接录》(据壬午与袁世凯晤谈笔录写成)等。由于时间匆促,我们只看了袁世凯所藏书画,有一幅似为西洋画匠所绘胶州总督署图(有袁庚子题跋)。临别时管理人员各赠收藏目录一巨册,从容检阅只有期待于来年。
图书馆以“日治”时期日文、西文书刊极多为特色。由于韩战原因,1949年以后的中文书刊很少。
下午东国大学文学院院长李吉榕来访。他是纽约对日索赔会秘书长邵子平在台湾时的中学、大学同窗好友。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博士学位,曾在纽约州立大学任教十余年,回国亦十余年。中英文绝佳,因此除在东大教书外,还担任韩国外交部顾问,主要是负责重要对外文件的文字润饰。我们就纪念南京大屠杀开会事交换意见,希望他出面邀请韩国有代表性人士参加。李在中国长大,在某种程度上视中国为故土。他说正在促成该校董事长(佛教界人士)访华,同时也将设法邀请我再次访韩。临别时他很诚恳地留言:“你们在国外看到的韩国人,多半是另一种韩国人,即市侩,你们应该在韩国生活一段时间,多多了解普普通通的韩国学者和老百姓。”
6月19日上午送骆、张回国,然后由金姓博士生驱车陪我参观独立纪念馆。距市区甚远,车行约两小时。馆建于高山上,造型奇特,气势雄伟。内设很多分馆,陈列内容均极丰富。我们只匆匆参观“三?一”纪念馆(重点),便疾驰赶回湖岩馆住所。
晚间一人无事,独自逛到附近一乡村饭店吃烤狗肉。早就听说朝鲜人爱吃狗肉,湖岩馆山下有专供食用的养狗场,日夜吠声不断。但来汉城后,东道主从未请我们吃一次狗肉,颇以为憾。进店后,只见顾客盈门,烟雾缭绕,香气扑鼻。可惜我不会说朝语、日语,女老板又不会说英语。怎么比划也难以沟通,相视无言,哑然失笑而已。幸好门外有一作为广告的狗模特,我急指此犬,老板恍然大悟,旋命女侍应生送来炭炉、调料、小菜,并亲自跪在一边为我烧烤,虽不能交谈,亦颇感其盛情。
6月20日清晨山间散步,然后收检行装。11时金容德来,他曾在哈佛读博士学位,所以驾驶技术甚佳且保持美国大学生风格,一路疾驶,谈笑风生,很快就到机场。但却没有料到航空公司临时要我办理美国再入境签证,虽然金先生反复争执,亦无效果,只有怅怅而归。途中在一中国小饭馆进餐,老板山东人,十几岁来韩国,已40余年矣。下午重返湖岩馆。晚间闵斗基赶来慰问,谈甚久。
6月21日金容德陪我到美国驻韩使馆申请再入境签证,接待颇为热情,顷刻即已办成。中午在延世大学外宾食堂进餐,并在校园散步。该校为基督教教会所办,经费充足,规模很大。其美术展览馆建筑宏丽,收藏亦丰,堪称国际水平。馆长亲自接待,参观后赠给每人大型精美画册一本,体现其管理水平与实力雄厚。
晚间,闵斗基为免我一人寂寞,派一金姓博士生陪同到附近黑龙江饭馆吃中国菜,但所谓中菜有名无实,橘化为枳,不及烤狗肉多矣。饭后又至一僻静茶楼,饮中国茶,欣赏古典音乐,并深谈。金原系著名学生领袖,“光州事件”后坐牢多年。出狱后师从闵斗基读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人极聪明,中文亦佳,两个月即将李泽厚两本思想史纲译成朝文,很想到中国来做一段研究。茶楼布置典雅,夜间顾客甚少,正好清静叙谈。但忽然播放歌剧《蝴蝶夫人》,颇有殖民主义气味,韩国仍有美军基地,闻之令人不快,遂匆匆回住所。
6月22日晨7时金容德来,驱车再去机场。拿登机卡时又生枝节,说是根据韩国政府规定,若干外国人(包括大陆中国人)出境,须将护照、签证暂交航空公司职员代为保管,并将我的护照、签证等材料装入一大牛皮信封。金容德又反复争执无效,只有向我抱歉,因为韩国一向视中国为敌国,现今外交政策虽有转变迹象,但相关措施(如大陆中国人出入境)仍然沿袭旧章。为我携带护照的是韩国航空公司女职员,金容德离去后由她照应一切。她英语流利,温文尔雅,说话也很有风趣。因机翼修理,起飞延误四小时,她把我安排在头等舱候机室,又频频送来午饭、茶水。但我总有点怀疑她是安全人员,因她与我简直是形影相随。我故意说笑话:“很高兴在贵国得到一位出色女秘书。”她坦然说:“与你同行是我的莫大荣幸。”老练而又得体。幸好到东京后她即离去,我取回护照、签证,登机继续飞行十小时,美东时间22日下午6时许才到达肯尼迪机场。过关极为顺利,移民局职员说:“普林斯顿大学早已为你办了延期手续,你根本不用在汉城又办一次再入境签证。”我只有苦笑而已。
尽管有此小小波折,但我仍然珍惜汉城之行的回忆,因为有幸成为中韩学术交流的前驱者之一,而前驱者的道路总归要艰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