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海!高三了,注意点!迟到对我没影响,影响的是你自己听课!!”干瘦的老郑爆发力却永远都强健。我敲开教室门还来不及说句“对不起”,子弹已经向我射来。不过此刻我全不在乎,宿舍楼那一场刺入心底的痛将现在这种小皮肉伤对比得没有任何力度。然而被全班同学盯着看的尴尬感还是很强烈的,我暗自努力镇定,装着没事地折身朝座位走去。“老师跟你说话你听到没?听到不回个话?”劈头盖脸更响亮的话音却令我一愣!我停住脚步,不光脸,连全身都感到热得发烫——一秒钟前努力假扮的潇洒瞬时被击溃,原想回了座位,老郑继续上课就算了……班上上课迟到的人不少,我看他们都这样打着哈哈混过去的,然而现在猛悟:别人能挨骂,平日里却更能熟稔地与老师聊天撒娇卖萌,那种交际能力打我记事起便没拥有过,老师面前我是沉默寡言,甚至有些轻微自闭的学生吧;而我自进教室门前想来已是臭脸一张,那更火上添油,不怪老郑现在气越来越大。
我低头咬紧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害羞得厉害时,脑内都是一片空白的。
“郑老师,海刚才去上厕所了。”我猛抬头看说话之人:J!“海”……要不要叫这么亲热,这是中国好吗?把姓加上吧……
有怪笑、吹口哨还有直接发问的:“哎哟,米帅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啊?”自然又惹起更多窃窃讨论之声……
“嗯,我去上厕所了……我,我不舒服……”我话音越来越弱。J猛然插进来的一句其实鼓励了我,仿佛局面被打开的感觉,我回神为自己辩解着,然而本来就是谎话,又自觉什么上厕所啊,外加话语里暗示的可能性不外乎拉肚子、生理期——都很摆不上台面,却还在这里当着全班讲……
“你说什么?你讲话大声一点!你们郑老师年纪大了……”
“她说,”J突然打断他,“她去上厕所了,她不舒服”,大声却稳稳地重复了我刚才怯懦吐出的句子。他坐在后排居然听清了?中文听力真是不一般!比我的英文好多了!不知道苦学了多久……
你们不要奇怪我的关注点,虽然现在被困教室中央,处在风暴最中心,至少是中心之一,反使我恢复了平静。高三的年纪,一点风吹草动都是紧张学习中的一丝放松,我虽然许多事上都不开窍,这一点却看得透彻。大家抓住机会拿我和J玩笑一番而已,反倒解了老郑训斥我的围。J要绅士助人,或当一回罗宾汉,刚从国外回来的我也很能理解:老郑的暴脾气在许多西方学生眼里大概会被扣上不礼貌不尊重不平等呀等等高帽,他们接受不了。他是对事不对人。我也不是什么大美女,并不能逗引身边的少年为我折腰。突然就一身轻,快步走完剩下半截通往座位的路,坐下。
“那你能继续上课不?”老郑温和一点了,我朝他点点头。他不再搭理我,翻开书,继续讲课了。我彻底放松下来。
一堂课很快过去。
“哎,你怎么认识J的啊?”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趁课间给Mads打个电话,告诉他刚才在学生宿舍楼里问来的消息,当然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想悄悄寻求一些安慰,却见李雨转到我座位前问道。
“嗯,我、我其实也不认识他啊。”
“那他怎么知道你去上厕所啊?”她大大的眼睛显出迫切想要知道的欲望。
“就是,上节课,课间的时候,他,突然来跟我打招呼”,我顿一顿,发现她眼睛一瞬间张得更大,惊讶的表情,于是连忙快速补充,“他不是今天早自习时说想认识班上每一个人吗,所以,我觉得他可能就是,在认识班上每一个人……”我有点鄙视自己,就算J是想专门认识我,那又有何不可,做什么非要这样不自信地急着撇清任何可能让人遐想的事件呢?总听到别的女生在那里或小声或热烈地评论着男生,甚至像李雨这样,想到就问,都让我佩服。我不禁嘟嘟嘴有点自怜自怨,一回神发现她正端详我,我尴尬笑笑,操起课桌里的手机起身要出教室。不知道说什么还是赶紧躲避好。我最擅长的。
“那他怎么还不来认识我呢?”李雨竟然一副比我更哀怨的样子,嘴嘟得都快贴到鼻子下面了。最近周末总看些关于心理学之类的杂书,有好几个例子都是讲人类的表情是如何具有传染性……我不禁放松一笑,她跟我生日同一天,高一刚到一个班时发现的,一直觉得她是个毫无遮掩,常常范花痴,没什么心眼的人,圆脸大眼睛加上惯常的马尾,萌萌的。
“哎呀,你终于笑了,你回班上来就没看见你笑过,海海。”这反倒让我重回尴尬……尤其她自来熟地给我这个亲昵名称,我没外号,班里都叫我龚海——如果真有需要的话——一般没多少人跟我搭腔。
“给我介绍下经验,怎么让米帅这么帮着你。是不是因为你英语说得好?你跟他聊什么了?……”李雨同学,请放过我!
“嗯,我、我,真的没什么经验,不是,我没想跟他……我跟他一共只说过几句话,”几年后的我,学会了许多与人对话的技巧,在这样的情形下大概会笑笑地调侃,你是不是对吉米同学一见生情了呀?然而现在的我是郑重而稚嫩地再添一句,“真的!”
她大约觉得从我这里也问不出什么,瘪瘪嘴叹一口气,转回前面自己座位。我感觉到手里还攥着的手机,想起刚才要做的事,连忙出门去。
“嘟……嘟……”拨通Mads的手机号码,正想着要怎么跟他讲述,却听到:
“喂你好,爱立信XX分司麦德斯先生助理Violet。”
“噢!呃……”我一边思索为什么是他助理接,一边急急想着我要怎么称呼自己呢?从来不用对外人解释我和Mads的关系,都是他将我介绍出去。“我是,我是,嗯,我是,Mads的……”
“请问是,Penny吗?”她在我犹豫中一下点出我的名字来。
“嗯对。我,呃,Mads呢?”感觉怪怪的,我从来不曾直接叫过他的名字。
“他现在正在开会,不方便接电话。你有什么急事找他吗?”
“嗯,没有,没有急事。那,那他什么时候……”我停下没说完整的句子,老毛病又犯了,指望着别人填满我未尽的语义,因为自己突然一下就想放弃,很烦躁。明明应该是他接电话为什么换做这个Violet?Violet……在国内为什么不好好用自己的中文名字?而且,凭什么叫我Penny,那是在国外时用的名字,与它相关的是许多不愉快的回忆,只有Mads这样叫我我才不会反感。她当然是从来电显示上看来的,我们见过面,告诉过她我叫龚海……
“喂?Penny你还在吗?能听到吗?”电话那头却不了解我内心翻涌而过的种种情绪。
“在。请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我电话?你让他开完会马上打给我好吗?”我说得客气,但想显出我才是与Mads更亲近的人的意思!“另外,我叫龚海。”这下我有点爆发了,直截了当点出自己的不爽。
“好的,龚小姐。还有什么事吗?”我感觉出她对我最后那句话稍稍有些吃惊。“小姐……”还没有被人这么正式地称呼过。
“没有了。谢谢。再见。”挂完电话。觉得今天真是一点都不无聊。好生生地想求安慰,却还有地雷在这里埋着!Mads连自己的手机都能让那位助理管着了?!那我偶尔发给他的消息她也能看到?!突然很生气!有什么珍贵的、为我所有的东西被人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