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早上八点,已经醒了,这顽强的生物钟,周六也依然顾我。
如果真要问我,瑞典的生活就那么一无是处?当然不是。那里有好空气与大自然。最重要的是,学校里同学的氛围虽然我非常不习惯,但那些与国内完全不一样的课堂任务、家庭作业,却开启了我主动应对问题的精神。比如现在,还没有吃早饭,第一件事就在写字台前迫不及待地上三中官网查看:住宿条例。与其坐等Mads一个人解决,不如自己尽可能了解信息,然后与他分享,有理有据,才能成熟地与Mads对话!“I_can_take_care_of_myself(我能照顾自己)”,话可不是随便说着玩儿的。首先:住校资格、如何申请——他不懂中文,这种事一定又要托付公司助理代办!才回国一个月,那位助理对我们家各种事都知道得七七八八了!杜绝一切节外生枝的可能,这又是一个附加的目标!
然而条例里都是惩处、规章,找遍全网也并不提及如何申请住读等实际办理方法。大概因为已经开学一周多了?难道要去学校宿舍找办公室的人问?我先前的斗气现在却下降了好多。我不喜欢和生人讲话,向来能免就免。怎么办?
周末两天便在这种要不要亲赴宿管处咨询的犹豫中度过了。Mads大多数时间仍继续搬弄他的书房。周五晚的事,看他的样子已经过去。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两个人按自己的意思,过着同一屋檐下的生活。只在吃饭时共享一顿菜与一个饭桌。他再也没提起过出差那一周有关我的安排。
周一。早晨。阴雨的天。在这个仍旧闷热的时节,好歹送来一些凉爽。我喜欢下雨,从小到大。雨的强度。以及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这样的好天,真应该躺在床上乱翻书页,累了就睡,饿了就吃。而不是坐在教室里,听着嗡嗡的读书声——为了语文早自习。不安分的心啊。
“大家早上好!”我的天,抬头一看,是J。爱走神的毛病总让我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声响下濒临大声惊呼的边缘……还好忍住了。“早上好!”他等同学们都像我这样抬起头来有些错愕地望着他时,又问了声好。
“我想请大家帮一个忙。”
“耳朵洗好了。你快点说,趁老王没来。”J毕竟是外国人,没有我们讲起话来这么灵便,他稍一停口,下面就迅速插播许多七嘴八舌。他要是能听懂这种教室里常用的插科打诨,我真愧为国人。
不过他没多耽误,继续道:“我想认识你们每一个人。上个星期五没有机会认识所有人。现在上课没有开始,但是,大家都在教室……”对啊,在瑞典学校插班的那天,在座每一个人都对我作了自我介绍——因为F-11班总共就19个人,一轮下来也挺快。现在我们高三8班,怎么都有56个人,真要一一讲几句……
回过神时,发现班长蒋怡正在跟J说话:
“……下早自习把名单打印好了就给你。还有我们班的吧里也有一个放集体照的链接,那里面有照片,我可以帮你把名字标记出来。”
“那是很大的帮助。非常感谢!”J说着道谢的话。看来蒋怡很外交地制止了他“扰乱”早自习的做法。蒋怡是个青草嫩男(我们用来形容稚嫩男生唇上一层绒毛),但行事却比我们很多人都要老道些,果然是班长范。而J的客气,不知有没有隐含一些失望呢?这里毕竟是和远在他乡的英国不一样:纪律,以及遵守纪律的人们,会说汉语大概只为一通,还有其他99通等在那里让他参悟吧。
我边随思绪自由游转,边下意识看着J迎面朝我们这条过道走来。他就坐在旁边过道斜后方,一个人。除了最后一排,教室里都是两人一组的座位形式。按传统,最后的是差生以及个子高的人的领地。我们班所有高个男生也同时都是差生。我曾经思考过这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他们到底是因为坐最后成绩变差还是刚好成绩本来就差?不过今年回国之后,听同学们讲,早在高一下学期就实行了新规定:全班座位横向分成前、中、后三截,每过一段时间就乾坤大挪移一次。也就是说,最后排的人也能坐到第一排去。只是,到高三了,大家在种种束缚下还是争取了越来越多的自由,比如不坐在自己的课桌前,而是按需要与其他同学临时调换座位:遇到一门不想专心听的课大可以调到靠后的位置,放松一下或者看看别科的书。我的位置目前我很满意,真希望永远不要把我拱到前几排那醒目的地段去。
一节早自习其实什么都没做,毕竟每天生活在争分夺秒的气氛下,自觉有些浪费了。我成绩不错,开学前参加过一回专门为我一个人设的摸底考试,估计就是大家高二时那些试卷中的一套吧。顺利过关,否则也不能获得批准升入高三。我只允许自己在周末时放松一下,平时都要塞得满满的。我想证明给她看,我可以上一所好大学、读一个好专业,以后有自己稳定的工作和生活。她走后,Mads照旧延续她之前的做法,也会固定给我银行卡上一些零花钱,但这个月回国办了国内新卡,发现降为每月300块……他跟我谈过,说因为现在住的城市消费水平比在瑞典时低,而且学校食堂饭卡都会额外充好,如果需要衣物或者电子产品等贵的东西,征得他同意也可以考虑买。比起坐在我周围团转的王婧、李雨她们几个,300不可谓不拮据。化妆品、去咖啡馆、买参考书、周末K歌,甚至预订演唱会门票等等,上一周我默默听下来,感觉至少女生们的生活较之高一我离开前只有更丰富的。高三,并未阻挡年龄增长带来的更多实际需求。Mads在现在分公司的收入我不知道,连什么职位都说不好。之前问过,回答是还没定下来!说实话我有些担心……他当初在爱立信的总部任职,我只能说,我们在瑞典住的小房子,比出国前的两室一厅多了一层楼,大概是有90多平米大小,再带一个迷你花园。那一片周围都是这样房屋结构,在当地算很普通的。刚去瑞典时,我和那个女人身为家人,一起参加过他们公司办的圣诞聚会,那里有很多外国员工,所以英语、瑞典语都能听到。而我瑞典语还很糟糕,英语只是日常会话不错,真听到大人们谈事情用的词,耳朵便自动屏蔽掉,听不懂那些术语。记得他与致辞完的那个人在一起待了一小会。我不懂致辞的人什么来头,想来能去台上讲话怎么也是有些级别的,但Mads一副近乎恳求外加掩饰不住的尴尬陪笑的模样我印象挺深。我的理解是:他大致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公司员工,工作中有不可避免的烦心事,只是他从不谈起。现在虽然算是总部派来中国,大约也是勉强找到个空缺。那个处理日常杂事的助理就是他唯一的下属。并没有领导什么局面,很可能还有其他瑞典人在这儿做顶头上司。因为他一直称自己是丹麦人,当初只是搬到瑞典方便工作,虽然他瑞典语说得很地道,因为我前学校的老师完全没有辨别出来,直到他偶然一次与我去开家长见面会时聊起。之前他和那女人关系还未破裂时,偶尔玩笑,说过瑞典人与丹麦人之间的矛盾,又说瑞典人暗地里排外得很,却装着一视同仁……然而无论如何,我觉得他很不容易。万事开头难,M能够为了我很快找到一个来中国的职务,我自然不能再抱怨什么零花钱少了!也许他自己的收入也减少很多呢?我当然不能让他一直养我。我想以后也报答他一个非亲非故之人为我的付出!当然万一,他有了新的女朋友,甚至结婚有自己的子女,便也不需要我了吧……总之要早早自立!不依附于任何一个人!想到这里突然满满的斗志。她其实从小就教育我要独立,我倒是一步一步紧遵着,反观她:为了她常年念叨的她想要的生活与爸爸离婚,后来和Mads在一起出了国,继而说Mads不合适,又离开……。不能再想。反正我绝不成为她!!
“Hi!(嗨)”猛然听到有人声,我下意识地转过头,是J。
“Hi!(嗨)”他又重复了一遍,还摆了摆手,对着我?!突如其来的问候让我一下有些尴尬,我们还没互相认识,……
“Hai?_你的名字是海?”他从他座位旁走过来。
“嗯。”我稍微一愣,随即点头。原来误会了,好久没人叫我这个名字啦。脸上突然一阵红。而他只是大咧咧地笑着,也不说话。
“Eh,_I,_I_thought,(呃,我,我以为)”我耸耸肩,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掩饰尴尬,快速说道,”I_thought_you_were_saying_hi_to_me…(我以为你在说打招呼的那个‘Hi’……)”
“You_speak_English!_(你会说英语!)”他的语调蛮夸张,主要是嗓门太高,引起周围其他几人注目。我此刻简直想夺门而逃。但别人正看着,那就赶紧说点什么,然后找个借口开溜。
“Eh,_yes,_I_do._Well,_but,_everybody_in_the_class_can.(呃,对,我会说英语。不过,班里每个人都可以啊。)”大家都是从小就学英语的,我只是在家需要使用而已。我边说边作势就要站起来,准备装着要去上厕所。
“No!_No,_I’ve_heard_some_speaking,_not_like_you,_you’re_different._”他显出一副觉得有意思的表情歪头端详着我。
这样子竟然让我从尴尬转入到有些微气的情绪,却并知道为什么,大约是被他盯着看吧。
“Sorry,_I’m_going_to_the_toilet._(不好意思,我要去厕所。)”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样就不用再敷衍着对话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赶紧做了个表示理解的手势。我于是大步走出教室。
其实并不需要去厕所。一出了教学楼,才发现雨还下着。虽然不大,但能打湿衣裳。顿觉沮丧,为了躲人竟然要跑出来淋雨吗?却转念想起周末时纠结的问题:关于住校。“择日不如撞日,干脆现在一鼓作气去问一问。”这样鼓励着自己,脚步便已经朝着宿舍楼那一片走去。下节课是语文,迟到一点也没关系。
我从来没有住过校,本来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对集体生活和公共场合多少有些畏惧。但既然说了要独立,就好好努力从每一件小事做起吧。有一栋楼上挂着“女生宿舍楼”的金字,看来已经找到。说实话我知道这里是住宿区,但从来没去过谁的宿舍。我咬了咬下唇,进去了。原来中间是一个空坝子,四周,或者说有三周半是住人的,还有一半就是我现在站的大门的地方。不知道往哪里走,我有点慌地左右看看。
“你是哪里来的啊?”突然有个声音说道,我立即看过去,原来就在左手斜前方,开了一个窗户,旁边挂着一大块写着粉笔字的黑板。这好像是守楼人的房间。我于是向她走去。
“呃,请问,呃,宿舍管理员的办公室在哪里?”我大着胆子说出想问的话。
“管理员?我就是啊,你啥子事?”
“噢!嗯,呃,是这样的,”边说突然就觉得有我爸爸上身的感觉,我亲爸爸,他也是个和陌生人说话稍显紧张的人,连他的口头禅“是这样的”都钻出来了,“我想问一下,我能不能,我现在还能申请住校吗?”
这个女人上上下下看着我,我憋住一口气,眉头紧皱着。紧张。难道我问错了?
“你现在想住读?早点干啥去了?住读的学生楞个多,说了要提前跟班上报名的嘛。你早点啷个不报呀?”她一串方言说得又溜又敞亮,加上这四面环绕的结构,简直耳震八方……我虽然也是土生土长,但家里老一辈都是外地迁来的,能听懂,自己却说不出这个味道,气势上便已完败!
“呃,呃,那我……”我着急地想问,难道一点可能都没有?完全忘记,其实自己本来不就是想一个人留在家里住吗?过来打听只是帮Mads。
她打断我,“你读几年级嘛?”语气放正常了些。
“高三。”
“高三啊?你看起不像啊,就是个小妹儿嘛。”
我咧咧嘴角勉强笑笑,大妈是个爱闲聊的。“嗯,我,我比别人早读一年书。”
“哦,怪不得。你啷个现在才想起来住校呀?”看来这是她最关注的问题。突然有种无力感,因为感到接下来要解释很多。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好说话。我自己更不擅长圆滑地处理这种局面。
“因为,呃,因为我,爸爸,”终于憋出这两个字,我从来没用中文这样叫过他,现在脸红得不行。今天是个尴尬多多的日子。“他,可能这个月或者下个月要去出差,然后我,他觉得我没有人照顾,所以,就,想我住校。住大概一两周,这样。”终于吞吞吐吐说完了。
她又翻动着眼睛来回看了我好几秒的样子,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我现在居然有些习惯她这样审视我了。
“没人照顾?你到宿舍楼来住哪个照顾你嘛?未必还有人帮你煮饭提水拉屎拉尿啊?”
天啊,内心好多***奔腾着,怎么讲得这么不堪?我就是紧张错用了一个词而已。看来这世上对于语言敏感的人真真不少。
“不是照顾,我说错了,”我眉头拧到一块了,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发作,突然觉得我的脾气也就只敢对亲近的人发发,比如可怜的Mads,现在想来真是作死,Mads从来都是不急不缓、理智地跟我对谈,我居然还能跟他急……
“哎?你咋说半截不说叻?”
“噢!!”我猛醒过来,刚才又走神,“嗯,不是照顾,是,是我爸爸,他怕我一个人住,他可能觉得不安全,他不放心。因为,我还,没成年。住宿舍就,有人看着。”
她继续盯着我。
“就住一两周左右,如果能住的话,不会占用多久床位的。是因为床位不够吗?”我一边尽量摆出理由想和她讨价还价,一边竟自己推断起来。
“住一两周?”这次她明明白白给了我一个白眼。“你去住旅馆啥!跑到这里来住!”
“旅馆没有人看着啊,这里是学校的宿舍,有人管。”我好像开始适应与她对话了。
“你这个女娃儿还怪哎,你屋里未必就你老汉儿一个人?你家里头其他人呢?非要住到这里来要我管到你?!你没得人管得啊?”(老汉儿=爸爸)
现在轮到我看着她不说话了。从喉头到鼻头,梗得发疼,我想哭,眼泪已经要在眼眶里酝酿开来。我突然半转过身去避开她视线,深吸了一口气。“不要跟她生气,”我不停告诉自己,“不要哭。没什么好哭的。我家当然还有人,除了Mads,我还有外公外婆小姨大姨,一堆亲戚呢,只是我选择不和他们住而已……”走神在这个时候其实有帮助,让我很快平复了一大半心情。
“那就是现在没机会再申请住校了吗?”我转过头,也不管她怎么想,只赶紧着把要问的问完。
“不得行。你个人回去。怪得很,你要住喊你老汉儿来跟我说!”她答得倒也干脆。我还是说了句“谢谢”,大步走出了女生宿舍楼。
现在可以哭了,反正下雨。
走到教室门口,自然语文课已经开始了,我看看手表,迟到已经有一刻钟了。哎,行啊。让所有风暴都一起来吧,今天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