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you're_back.”（嗨，你回来了。）
“Mm.（嗯。）”为什么不能对他笑一笑呢？其实一天没见，我有些想他。但我连一句完整的肯定句都说不出，只是含糊地“嗯”了一下。他最初与我说话时专门问过我，mm到底是什么意思？“It_means‘yes’.（就是“yes”。）”我有点慌地解释过后等着他教训，但他并没有，以后也就这样接受了。记得小时候，大约刚上学前班或是小学时，家里人，尤其是她，总是教育我，不要嗯来嗯去，含糊、不礼貌、小家子气……她更讨厌我点头、摇头的习惯——“一天说不出来十句话。”——这是她常对我说的……
“…Are_you_thinking_about_something?”（……你在想什么事情吗？）
我又出神了，“no，nothing.（没有啊，没什么。）”但自己刚刚的样子明明是不在状态，觉得要赶快说点什么找补，
“Eh，there's_a_new_student_who_came_just_today._He's_from_UK.”（呃，今天有个新来的同学，是英国人。）
“From_UK?_Interesting._I_didn't_know_your_school_also_accepts_foreign_students?”（英国人？你们学校还收外国学生？）
“I_didn't_know_that_either._But，I_guess，because_he_really_speaks_Chinese_very_well?_So，he's_not_counted_as_a，you_know，a_foreign-language_speaker.”（我也不知道。不过，可能他中文说得很好吧，不能算纯粹意义上的外国学生。）
“Right，that_makes_sense，of_course._Well，that's_certainly_impressive，being_able_to_speak_Chinese._Or_maybe_he_has_been_living_here_for_a_while?”（原来是这样。很厉害啊，能说中文。他是不是在中国住了一阵了？）
“I_don't_know._I，I_didn't_hear_it_while_he_introducing_himself.”（不知道。我，他自我介绍时我没仔细听。）我有点脸红，因为那个时候我在想他跟我说的话。
“Very_well.”（噢。）我等着他说下文，但奇怪他半天没作声，抬头却见他正在端详我的脸，我飞快地转移了视线，正想说要去拿杯子喝水，他却已经帮我转移了话题：“I_cooked_some_chicken，get_ready_and_we_can_eat.”（我做了咖喱鸡，你准备好我们就开饭了。）
对啊，刚进门就闻到一股咖喱鸡的香味，却现在才反应过来。看来他今天很早就回家了。
我们面对面坐在饭桌旁，静静地，只有嘴里在咀嚼。我有点害怕这样的尴尬，但也无能为力。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我要怎么对你们解释这个人的存在呢？简而言之，他是我的继父。而她，那个女人，目前还在瑞典，或许，另一个国家？我们已经很久没与她联系了。她说等她安排好了就来接我。安排、好了、就来、接我。每一个字词，都让我生出许多疑问：安排什么？怎么算安排好了？就来是安排好了第二天、第二周、第二个月还是什么时候？接我是指接我跟她一起住还是到她安排好的地方住？她的安排是指为我单独安排的地方吗？孤儿院吗？！……我刚读到她留下的这句话时，就这样乱糟糟地想了许多。我的妈妈，一个母亲，留下一张字条，走了。留下我，给另外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一个外国人，一个只是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那是给我的最后一击，但我向来是后知后觉的。这一击带来的影响是逐步被放大到有些严重的地步：整整一年多，我每天晚上梦到她，小时候的事、她变成蛇的样子，我落荒而逃因为我杀了她的样子……真幻交接无穷无尽，我好像没有睡过一场没有梦的觉；而白天，我尽量装着很无所谓，还延续着她曾经常常教育我的守则做事：要开朗、多交朋友；要好好学习、不要早恋；不要读闲书，时间都用在课本上……，然而，我知道我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容易发脾气，因为越来越小的事……心理医生最后给出的解决方案是，让Mads，我的继父，带我回国住一段时间，试着让我复原。
我叫他Pappa（爸爸）。他一开始也有些惊讶。那是有一天，我们还在瑞典时，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做了那个很可怕的梦，我在梦里东躲西藏，一个杀人凶手的日常，而到最后让我惊醒的，是我发现自己杀的是，妈妈。我在梦里叫她了。我已经很久没叫过她妈妈了。而梦里的她是紧闭着眼睛死去的样子。我冲下楼，抽泣得好像呼吸不了。他那时已经在餐桌旁。我记得他看到我时瞪大眼的样子。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把他箍得很紧，嘴里一直叫着：Pappa、Pappa、Pappa……那便是我第一次称呼他爸爸的场景，在他和她分开一年多以后。不过，之后我并不常这样叫，只是偶尔，大多时候跟他说话，我不加任何称谓。他也一样，他叫我Penny，也只是偶尔。这个名字是那个女人给我在瑞典登记时改的，她说方便，以后就用这个。我原本的名字叫海，姓龚，随外公的姓。
“Do_you_like_the_chicken?_And_the_rice?”（鸡肉好吃吗？米饭怎么样？）
“Yes!”我着急地回答他。医生发现我很容易走神，有一次她单独跟Mads谈了将尽一个小时。仿佛那之后，Mads总是在我走神时有所察觉，让我回醒过来。而我尽量配合他，让他知道我并没有陷入到什么负面的精神漩涡里。
“I_went_back_home_early_today._I_wanted_to_cook_something_nice，for_you.”（我今天故意早回家，想给你做点好吃的。）他微微笑着。
我也想回一个笑脸，却突然喉头哽咽，马上低头夹起米饭往嘴里塞。“For_me.”（“给我”）我从来没问过他，她走了之后他的想法。他对我的想法。她和他登记住在一起时，也去为我的监护权做了更改。她本来是我的唯一合法监护人，更改后Mads与她成为我的共同监护人。她跟我很郑重地说过这件事：她说这样我就和这里其他的孩子一样，有法律上的父亲与母亲。可她走了。现在我只有Mads一个人。他对我很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离开了他，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我觉得我是一个很不必要的存在，对于他。但他没有要把我送到什么特殊机构的计划。我记得他只在她走后说过一句：Now_there's_only_the_two_of_us.（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了。）
“I_may_need_to_go_back_to_Europe_for_a_week_or_so，soon，could_be_this_month_or_next_month.”（我可能要回欧洲几天，一个星期左右，这个月或者下个月。）
我看着Mads，一刹那想到的是“他会不会不回来了？”但转念又自责，说好了不要胡思乱想的。“Okay.”放心，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瞬间还有了些小小的期待，从没有自己一个人住过呢。
“Would_you_like_to_stay_at_your_grand-parents'_when_I'm_gone?”（我不在的时候你去你外公外婆那儿住，怎么样？）
“No!”原来我们俩的想法南辕北辙！我立即摇头，同时很肯定地用嘴否定了。在这种时候，我觉得她说得对，要很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要只做动作，更要用语言。
他有一刻没有说话，我见他低下头微微皱眉，双手抱成一个拳顶在下巴上。我知道他在考量。这是他想问题时常有的动作。我故意不去看他，只盯着菜认真吃饭。
“I_don't_want_to_stay_with_them!”（我不想去那边住！）这次换我打破沉默，因为他半天不说一个字。在脾气上来时，我觉得自己一点不是个内向害羞的人，想什么都能脱口而出。”I_can't，they're_just_the_same_as_her!”（他们和她一样，我不去！）一下摆出了最有力量的理由。
“Okay，”（好吧，），他又想了想，才慢慢说道，“then_you_travel_with_me._I'll_have_to_tell_your_school_that_you_need_to_take_some_days_off.”（那你就和我一起回欧洲。我只有跟你们老师请个假。）
“I_thought_I_could_stay_here_by_myself?”（我不能一个人住家里吗？）
“Yourself?_hmm，”（你一个人？）他边说就已经边在摇头，我心里一沉。“No，you_go_with_me._If_I_travel_back_I'd_stay_there_for_days，it's_not_a_good_idea_for_you_to_be_all_alone_for_so_long_over_here.”（不，你还是跟着我。我要去欧洲待好几天，你一个人在这里住几天的话，太久了。）我皱紧了眉头，费劲搜索有什么理由能与他的抗衡。
“Majlis_said_I_should_be_here，in_China!”（Majlis说了我就应该在中国住着！）Majlis是我住瑞典时的心理医生。
“That's_true，”（她是说过，）他顿了顿，继续道:“but_with_me，not_by_yourself._You're_still_too_young_to_do_this，living_alone.”（但她说的是我和你一起，不是你一个人。你一个人住，还太早。）
“Not_LIVING_alone!_You_said_it's_just_a_week_or_so!”（又不是一直一个人住！你不是说就去一周左右吗？）说得好像我要离开他独立生活了似的！我发现北欧的语言里并不区别什么stay和live，住一个晚上也是住，住十年也是住，都是那一个词。Mads英文不错，但不注意时会让我逮到他受母语影响的例子。我记得高一还在国内那阵，听过一堂北外一个年轻副教授来给我么讲“为什么学外语”的公开课，里面就一句被我记住了，因为那人翻来覆去讲了无数次：语言只是一个工具。为什么要强调这个？到了瑞典，我发现，语言的表达好像非常受一个地域文化的影响，也许，那位教授强调的并不是语言是表达的工具这个谁都知道的事实？它背后应该还有很多深奥的东西，比如一种文化？在北欧，那些人说话都直来直去的从不委婉，是海盗遗留的习惯吗？汉语里那些婉转需要意会的语义，还有我们学英语时那堆礼貌用词，到了瑞典，还有Mads常去的丹麦，只能用四个字形容：灰飞烟灭！记得刚进学校毕恭毕敬叫领我去教室的老师“Mr.XX（XX先生/老师）”，接下来那情景我至今难忘，满教室张大嘴尖叫大笑的！后来老师告诉我，这里都只用First_name（名，不含姓）称呼……为什么不提前让我知道那些称谓习惯？就算我叫得不地道，为什么要嘲笑一个刚搬到国外什么都还没摸清的人？！
我又神游了。抬头望他，他也在看我，好像刚才一直在等我重新将精力聚集回来，我赶紧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放松之前闪回记忆时不由紧皱的眉头。只听他说道：“Let's_talk_about_this_later._Nothing_is_decided_yet.”（我们改天再讨论吧。反正出差的事还没最后决定。）他自始自终都是一副平静的语调，不像我，我要不然就不怎么开口，要不然就让内心的火山往外呼呼吐出火苗。”Well，I_finished.I'm_gonna_rest_a_bit_now.”（我吃好了。我去休息一下。）经过了刚才那一番，我没心情搭理他，觉得自己盘里剩下的那几块裹满酱汁的鸡肉也应该立即进入垃圾桶。我不知道他怎么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很快吃完他那一大盘子的。刚刚居然因为一句“For_you”（“给你做的”）感动得想哭……
洗完澡，我听到Mads又在书房整理他那一堆资料文件之类的。我们回国还不到一个月，找房租房、拆行李大致收拾一下房间便花去两周多，紧接着我九月开学，他也正式开始上班。每天下班回来他会继续规整这个还没完全到位的家。这一周，他终于进行到书房了，是计划里最后一个环节。现在家里看上去已然清爽很多。我东西不多，自己早就理好，有空我也给他打下手，但都只能等到周末，因为平时周一至周五走读生也要晚上九点半才下晚自习，回来自然是洗漱完毕立马瘫倒在床的步调。今天虽然终于有闲，但书房算他的私人领地，刚才吃饭时的不一致又让我有点懒得动弹，于是自顾自钻进睡觉的房间，在手机上随意翻着。班里的吧新增了好多帖子，我不由点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