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s_wrong_with_that?(这样叫不对吗?)“Mads语气诚恳,并无半点指责。
“I_thought_she_was_just_your_assistant?(她不是只是你助理吗?)”升高的语气,稚嫩的反问。如今,我忆起这些印象深刻的点滴,总会发笑,继而感慨:为自己当初的小心眼,更为Mads的平和与包容。
他未语先笑,轻轻吸一口气,又吐出,撑着下巴,仿佛在思考要如何回答,“An_assistant_is_also_a_work_colleague,for_sure.(助理,当然也是同事的一种。)”停一停,他继续说,“I_know,in_China,you_probably_would_brag_about_it,that_you_have_someone_whom_you_can_give_order_to.But_to_us,we_are_colleagues.We_help_each_other.She_has_been_giving_many_good_suggestions_since_I_arrived_at_the_new_position.(我明白,在中国,也许会把这事拿来夸耀——有个手下每天听命与你。但对我们来说,大家都是同事。我们是互相帮助的。我到新公司上班,她给我出了很多好点子。)”
这一席话,Mads说得平静自然。却是我人生头一遭听到的见解。认识他两年有余,他的诚实与平易近人,与那个女人,或者说,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许多特质均已融入我性格之中。人之高低、优劣,就像打游戏需评估敌我两方实力一样,从出生、样貌、才学,甚至身体健康与否,我与她都喜欢将所结识之人这些方方面面拿来与己方暗暗比较一番。那个女人,为了弥盖所谓不足,也常说违心之话,以致撒谎。比如,她对朋友称我是自己考上三中,实际却是,她为学校交了赞助费,花钱为我买的这个名牌高中入学名额。为此我背负了许多虚妄的压力,须按她的编造在人前替她圆谎……然而,我一方面相信,也敬佩Mads确能如他所说,平等地为人做事,一方面,心里仍乱哄哄的:“我们”,最近这频繁出现的字眼,令我酸溜溜的,仿佛他们已经形成了什么小团体;还有,我讨厌他用固定的思维想象我的国家——夸耀自己的等级,是的,也许我们许多人给外国人留下了某些固定印象,但请不要一来就中国、中国,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好吗?这让我意识到,我与Mads来自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I_won't_ditch_you,you_know.(我不会扔下你的,知道吗。)”他俯下身,尽量与我平视,双手撑着面颊,眼睛一眨不眨,嘴角微微翘着,温柔地微笑。在我思绪不知飘荡到哪里去了时,这一句话将我拉回现实。
我怔怔地,不知该说什么,眼眶一下潮湿。最近与Mads相处,就像坐过山车一样,一时欢欣鼓舞、一时令人沉思,一时又逼我回到过去抑郁的记忆,或如现在,陡然的感动。
他伸长手摸摸我的头,似乎不在意我变化无常的表情,自顾说下去,“I_adopted_you_so_I'll_take_the_responsibility_of_being_a_parent,to_you.I_may_not_be_very_good_at_it,though.(我收养了你,就一定会,对你,负起父母的责任的。不过,我可能不是很擅长。)”他低头讪笑一下,肯定是想起了我对他那些神经质地大吼大叫或沉默不理人吧(心疼……)“You_know_I_don't_have_my_own_kids.(你知道我没有自己孩子的。)”他仿佛在对自己解释着,却又迅疾抬头看我一眼,大概意识到须照顾我敏感的心,紧接着补充,“I_mean,_kids_with_my_blood.(我是说,亲生孩子。)”停顿。
不用解释了,越解释越不对劲的样子……我并没有那么玻璃心好吧,Mads老爸就是常常抓不住本小姐敏感的点啊,才为自己招来那许多灾难。亲生不亲生,我并不在意的。我只要你,别像她那样,说走就走……
他就着这情绪,畅想着未来我成年,可以去环游世界啊,寻找自己的一片天地啊,他会在背后支持我啊,等等等等。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谈起这些,心里不可谓不感激,一片暖融融;但要命的饥饿感此刻并不能让我专心与他一起遨游在他所描绘的,明亮的未来时空里。
大概是我饿得只能靠桌子边撑着头,Mads突然停下,定定地看着我,才继续,“It_might_be_too_early_to_think_about.But,there's_one_thing_I_also_like_to_mention.(说这些可能还远了些。但是,有一件事我想现在谈谈。)”他吸一口气,像要准备说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我一个激灵,直觉想到的便是中午那通电话,关于他与Violet的。说了大半天,莫非就要绕回我关心的起点?身子也不由重新坐直。
“About_me_and_Violet,(关于我和Violet,)”果然!只听Mads慢悠悠,生怕讲错字一样接着道,“well,I_hope_you_don't_mind_me_looking_for_other_women.Another_woman,a_woman,the_woman,to_be_exactly,If_I'm_lucky_enough_to_have_her.(呃,我希望你不介意我找其他女人。不是说要找很多,找另外一个女人,命中注定的那个女人——准确一点儿说——如果我运气好的话。)”他边说竟边咧开嘴,都笑出声来了。干嘛,是不定冠词、定冠词都玩耍了一通觉得自己话语机智,还是说,已经yy着交了一堆女友似的?!
我盯着他,大气都出不来了!满脑子转的全是心爱的鱿鱼铁板烧套餐……我需要食物、食物、食物!——才能对他这番,往好里说,是掏心挖肺,往不好地说,是没心没肺、厚颜无耻、寡情寡义、背信弃义(此处省略负面成语100个)的话,做出够强烈的反抗……
“It’s_not_easy_to_have_an_office_relationship,_though.(不过,办公室恋情,不好搞啊。)”他竟长叹一声,还嫌不够似的,要深入分析起来……言下之意,是说,真的中意Violet吗?!!
“先生、女士,你们点的鱿鱼铁板烧套餐,请慢享用。”在我几乎要拼尽仅余力气,发飙时,来救场的赫然是我朝思暮想的饭饭(⊙?⊙)到底该哭还是笑?好疲惫……
我软软地拿着勺子,紧挖了几勺到嘴里,咀嚼着,真好吃啊。“啊!”突然闷声一喊,却是咬到了嘴、一股血腥气窜出……实在是太饿太急了!!这下,不光肉体巨疼,竟将刚才心内郁积的种种,都通通引泄,眼泪迅疾往下掉着,转眼,便已哭得停不下来……
眼前一片雾气朦胧,只觉得Mads赶忙从对面座位移到我身边,拉过头肩,按到自己怀里抱住。虽是如此,我不但未停止,却仿佛得了鼓励似的,越发抽泣得厉害——反正闷在他胸上,哽咽声都被吸走大半,几乎不管不顾会被旁人看到的事实……
突然,我听见自他胸腔内传来的话音:“No,_No,_it’s_Okay,_it’s_Okay._I’ll_calm_her_down._Thank_you.(不、不,没什么、没什么,我会安慰她的。谢谢。)”
另一个声音从桌边响起:“Ok?_Ok?_哎呀,你这里Ok、Ok的,我听不懂你说的啊!你……这妹儿啷个回事嘛,啷个就给她弄哭了呀?!哎呀……”赫然是着急得由普通话改口方言的餐厅侍应!我反应过来,抑住眼泪,想帮Mads解释。只是喉头的抽动已不受控制,抽搐着蹦不出一个字来。Mads将我抱得死死地,尝试挣脱他竟失败……我只好捶了他后背一下,他感觉到,才下意识松开。我肿肿地、尴尬地望着伸长了头、半张开嘴的服务生,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只抽着气……
“妹妹你啷个回事哦?”他眼睛也睁得很大,直直地看我。
我只好先赶紧摇头,隔半天才吐出几个词:“没、没事。没、没什么。”
“这位先生,他,没啷个你哈?(啷个=怎么)”侍应说着,皱眉看看Mads。
我也顺着他向Mads的脸望去。他眉头皱得比侍应还深。一下心虚、内疚、羞愧齐齐涌上。天啊,我刚才在造什么孽?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吃饭的时候,哭成那个样子……
“我没事。没事。他没怎么……他,我们,嗯,没什么,我在跟他生气。”结结巴巴、慌里慌张解释完,羞得简直想马上撒腿散人!现在眼睛没那么模糊了,才看清,不止侍者,旁边几桌眼光都聚拢在我这儿呢。我却石化一般动弹不得,只好拿手装作擦眼泪的样子,半遮着脸。
半晌,才听到侍应说话:“那,菜给你们上齐了。有事叫我哈。”话语里尽是迟疑,还有一丝不放心,却仍是习惯性地补上一句,“请慢用。”我从指缝里看到他渐渐走远的两个裤管,又捱了几秒,才慢慢拿开手,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