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初春的一天,王国光午睡起来,正坐在床上走神,手机铃突然响了,他赶忙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妹妹打来的,急忙接起通话,刚听几句话,就腾一下从床上站起来,慌乱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挂断电话,跑下楼去,找到李主管说:“我父亲心脏病犯了,住进了医院,我得请几天假,回去陪床。”
李主管为难地说:“你看这两天活儿正多,我做不了主,你找吴队长去说说。”
王国光把脸一沉,扭头去找吴良。吴良见他进去,一愣。王国光尽量压低声音说:“吴队长,我父亲重病住了医院,我请几天假,回去看一看。”
吴良低头想了想,说:“咱们这里有规定,你也知道,你得去找苟主任请假去。”
一听此言,王国光二话没说,腾腾出了屋,上楼,回到了料库。他打开衣柜,把现穿的衣服一卷,塞进旅行包里,又把洗漱日用品胡乱一收,装进皮包里,然后掏出手机搜出一个电话号码,拨通,呼来一辆出租车。等车时间,他把过去写好的一封辞职信找出来,用笔改动了一下日期。
他提着东西下了楼,走进吴良的办公室,交了辞职信。吴良打开信纸,看一眼内容,刚要说什么,王国光已经走出屋门。王国光下到一楼,走出玻璃大门,出租车也正好来到楼前,停下接他。司机下车打开尾部的后备箱,把他的东西放进去。王国光钻进车里,出租车鸣一声笛,掉头离开站台,拐往公路,向市区驶去。王国光记着下午有一趟去三原市的火车,就让司机直接开到火车站去。
他毫不留恋地走了。这个站区留给他的印象,直截了当用三个字表达:太黑暗!
他赶到售票厅,看一下列车时刻表,那趟车是下午四点半开车,离现在还有一个小时。他买好车票走进候车室,找一个座位坐下,开始梳理辞职的来龙去脉,回想这几年在东铁公司的遭遇,真似一座座大山压在心上,让他窒息。这个单位对他没有人情,他对它也没有任何留恋。现在他只感到一种解脱,一阵轻松。虽然他已经失业了,但这没什么,只要他活着,就能生存,哪怕去扫大街,捡破烂,讨吃要饭也无所谓。他离开了一座人间地狱。
登上列车后,他仍在思索:东铁公司为什么让他如此痛恨?因为这些年来,它一直按照丛林法则经营,强食弱肉,善良在这个丛林里难以生存,凶恶狡猾才能掠夺获取。老虎口更是一个人与兽竞技的角斗场,人在面对一群野兽,被野兽撕咬的时候,也不得不藏起善良的本性,把自己变成一个野人,奋力去反击,去厮杀,因为他一旦退缩,怯懦,就马上成为野兽们的牺牲品,被它们撕裂,吃掉。这个角斗场,刀光剑影,人吼鬼呼,血肉纷飞。那种征战,真是前所未有,惊魂动魄。在这个场里挣扎的,都是贪婪饥饿的野兽。
列车到达三原已经天黑,下车后,他直接打车去医院。父亲躺在急救室里,母亲和妹妹在床边陪护。他紧张地询问父亲的病情,母亲说他已经脱离了危险,病情渐渐好转。王国光长舒了一口气。
晚上,母亲不让他待在病房,撵他回家睡觉,她自己伺候丈夫。王国光整夜时睡时醒,不能安眠,一则担心父亲的病症,二则最近发生这么多事情,思谋该如何处理。
次日一早,王国光就去了医院,父亲已经换到普通病房。推开病房门,看见父亲在病床上坐着,悬着的心才一下子放下来。父亲问起他的工作情况,他撒谎说挺好。辞职的事,他万辈子也不敢讲。他怕引起双亲失望,再为他操心。这些年来,他由着自己的性子走,对家里不管不顾,没有尽到儿子的责任,成了一个不孝之子。
母亲照顾父亲吃饭,他没事儿到外面溜达,绕着住院部的喷泉转圈儿,消解忧闷。正值盛春,天气干热,喷泉的水汽使周围湿润凉快一些,让他不愿意离去。这时,王国光手机铃响一下,他取出它翻看,屏幕上显示一条电子版请柬,是刘希贵发来的,邀请他参加他的婚礼。婚礼定在农历三月十八日,在四原金辉大酒店举办。王国光咧嘴笑一笑:这小子终于要结婚了!刘希贵的婚期总是一推再推,拖拉了两三年,现在总算定下了日子。
晚上,国平从兜里掏出一个五万元的存折,交给哥哥,归还了儿子当兵时的借款。王国光正好用这笔钱来谋划今后的生存发展,可谓是雪中送炭。
父亲出院后,他定下决心,要到北京去闯一闯,转变未来的命运。
转眼到了农历三月十八那天,王国光起了个大早,赶上一趟去四原的列车,中午十一点半赶到四原金辉大酒店。一进酒店大门,就看见新郎刘希贵站在大厅中间迎客。今天他西装革履,满脸喜气,胸前佩戴鲜红的玫瑰花,见到王国光,一把握住他的手,兴奋地说道:“王师傅,我还以为你顾不上来呢。”王国光打量他一下,高兴地说:“我再忙,也不能拉下你的婚礼。”说完,向旁边望了望,问道:“新娘子呢?”刘希贵说:“去更衣间换婚纱去了。”王国光小声跟他开玩笑:“你可得把她看好了。”刘希贵一咧嘴说:“没事儿,都老夫老妻了,不用看。”王国光逗他:“结婚还有离婚的呢。”刘希贵笑道:“我俩的关系是日本人的钢盔,一个铁壳,不用担心。”这时,有人过来向刘希贵道喜,王国光便松开刘希贵的手,微笑一下,走入餐厅去了。餐厅里富丽堂皇,齐刷刷摆着几十张大圆桌,桌上都放着水果和瓜子,显示出婚宴的盛大。靠东排的一张桌子坐着几个人,谈笑风生,其中一人看见王国光进来,举手喊道:“老王,来这儿。”王国光抬头张望,见是火车司机老孙,马上走过去。旁边几人都认识王国光,彼此打一声招呼,老孙客气地问起王国光辞职情况,王国光如实回答,说目前还没有找到工作,待业在家。他们听后,都淡淡一笑,继续谈论中断的话题。王国光端起玻璃杯喝茶,听他们说话,听过几句,逐渐明白了,他们在谈论朱建国和徐丽娟的事情,这让王国光颇为惊讶。原来老虎口车站的值班员朱建国,和他徒弟徐丽娟混在了一起,下个月也准备结婚。朱建国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为了小徐,硬和老婆离了婚,把七岁的女儿甩给父母抚养,自己和小徐租房住在了一起。刚开始朱建国图省事,想这样一直悄悄过下去,但前一个阶段,小徐和他闹别扭,非要举办一场婚礼、要个名分不可,逼得朱建国只好依她,但这件事让他心里很不痛快。
这个小徐,王国光认识,大学专科毕业,人也长得漂亮,今年刚二十四岁,还是一个黄花闺女。她和朱建国搭档时,朱建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硬把她哄进了自己的怀抱里。朱建国有一样本事,脸皮厚,不怕人说,花钱慷慨大方,没钱就借高利贷,肯为小徐下血本。为了达到目的,他不择手段,把小徐弄到手后,高利贷多得还不了,小徐只好和他一起还债,顶如小徐自己借高利贷花费,朱建国白白得一个人。大家把这件事当成了笑话,传遍整个公司。有人说,小徐傻,没头脑,白上了三年大学。也有人羡慕朱建国,说朱建国有本事,有手段,什么样的女人也能弄到手。
大家正说得起劲儿,小槐却木着脸过来,与大家打一声招呼,靠住老孙坐下,寒暄几句后,开口向老孙借两千元钱。老孙说没带那么多,问他借钱干什么?他说把别人捎的礼钱给弄丢了,无法上礼。小槐又向另外几人借,大家七凑八凑给他凑齐了两千元,小槐数一数,走到礼账台去搭礼。后来人们才知道,小槐昨夜喝完酒,揣着礼钱去上嫖,被小姐全部偷走了,他发现后,嫌丢人,不敢声张,只得咬牙吃了哑巴亏。
十二点五十八分,寓意“我要发家致富”的时点,代东的宣布,婚宴开席。此时,舞台上音乐大起,饭店服务员开始上酒上菜,男主持人拿着话筒在台上主持仪式,显露通达的口才,侃侃而谈,时而言情吟诗,时而打诨插科,调笑一对儿新人,把宴会的气氛一次次推向高潮。王国光瞧那新娘,身材高挑,长相漂亮,心想刘希贵娶了个好媳妇。他陪大家喝几杯酒,夹起盘里的海鲜吃几口,然后听刘希贵在礼台上讲说他的新婚感受,刘希贵被主持人引诱,实话实说,引起宾客们一阵爆笑。王国光正咧嘴听着,突然瞥见吴良,他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端着酒杯走向这桌,给大家敬酒。王国光觉着别扭,低头吃菜,只当不知,吴良碰杯找到王国光,王国光把脑袋歪向一边,视而不见。吴良见王国光不领情,脸面上挂不住,一仰脖子喝掉半杯酒,把酒杯往桌上猛然一放,当着众人的面,指住王国光的鼻子喊道:“告诉你,王国光,我和你喝酒,是看得起你,不要不知好歹!”说完,一扭头摇摇晃晃走了。王国光木在那里,用眼瞪住吴良的后影,一言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