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6年8月1日,东铁公司终于开行了第一列煤车,开始了它的运营史。这一天,市里的领导专程来到始发站,为铁路运营剪彩。随后各个站区开始补充员工,车站管理逐渐正规起来。刚开始运行时,每天通行一对列车,半个月后每天增加到两对。公司管理部门开始兴奋起来,野心勃勃地预测:公司要在两年之内盈利,三年之内上市,五年之内员工的工资达到一万元。
整个公司沸腾了,为这美好的未来而欢呼,而陶醉。
然而也有个别员工对公司的前程不看好,认为公司的计划是海市蜃楼,只能观望,不能实现。田景明就是其中的一个。开始,大家对这种看法半信半疑,毕竟目前运量还不错,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对铁路运输的需求会越来越大,公司的运营能差到哪里去?最起码维持下去没问题。
但是少数人的判断马上得到验证,并逐渐被大家认可,经过一个月的运营,公司开始显现混乱,管理不专业,人浮于事,员工跑官要官,领导层拉帮结派,吃吃喝喝,随心所欲,不守规矩。没有一点儿正规公司的作风。管理层都是一些在原单位不得志的小干部,来到这里掌了权,捞到了实惠,身价随即大变,每天想的都是如何保住官位,争取再升一级,削尖脑袋,投机钻营,谋取工资待遇,出了问题,一推了之,有了成绩,占为己有。上梁不正下梁歪,领导这样做,员工跟着学,学员们溜须拍马,请客送礼,唯官是听,同事间互相拆台,一片乌烟瘴气。
一天傍晚,天气凉爽,王国光和田景明去铁道边散步,谈起东铁公司的前景,田景明一声叹息:“东铁公司的经营模式这么奇特,简直就像一支游击队,不固定,也没有后方,人员随缺随编,什么职工家属宿舍,未来的后勤保障,一概都没有,就是抓人过来干活。”
王国光深有同感:“员工待在这里没有归属感,四面八方的人聚集到这里,上班就是上班,下班就各回各的省市,一点儿瓜葛都没有,这样下去,人心稳不住。”
“现在人心就不稳,你看看人们每天都琢磨啥?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田景明不满地说道。
“也确实不稳定,现在大家是干一天算一天,混一个月不出事,工资拿到手了事,没有长远打算,什么公司的发展,未来的前景似乎跟自己关联不大。国铁来的师傅没获得利益想着往回撤,回原单位上班,新来的徒工受到影响,也踅摸着哪一个企业招人,准备跳槽。东铁公司表面上热热闹闹八百人,其实人心思外。一旦人员外流,则可能像一道决水的口子,堵都堵不住。”
“公司还觉着自己是一块香饽饽,说外面的人都想挤进来。”
“它快拉倒吧!那是人们不熟悉情况,熟悉了你看怎么样?就像钱钟书《围城》中所说的婚姻,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员工大多持失望的态度,谁也不想多事,也不想出事,自己管好自己。”
“这样下去,不利于长期发展。”
“别谈长期,平时咱们也少谈建议,免得惹一屁股骚,现在有意见提不得,提了反而不落好。再说公司的未来也不是咱们这号人关心的。”
“那公司的高管们……”
田景明沉着脸说:“别提他们,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
俩人已经转到站台边上,田景明示意王国光停住话题,他怕别人听见。
站区不断有人来,也不断有人离开,新面孔刚熟识两天,过几天就消失了,又换另一个。就像一处旅游景点,过来一批批旅游的人,看一看环境地貌,赏一赏高原风光,吃几顿饭,一拍屁股走了。
电务专业新来了一位工队长,姓苟名发庆,本地人,四十多岁,高个子,长眉马脸,说话呜哩哇啦,如往罐子里倒水,不仔细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他总是绷着脸,好象在解决什么国际难题。歪头看人时,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给人一种阴森森的印象。刚来两天,就给大家训话,说自己工作认真负责,大家不要违反站区规章制度,不要给他找麻烦,否则,他只能对不起大家。王国光知道遇上了厉害的茬儿,因而对他十分小心。苟发庆也爱吹牛,带领大家检修道岔时,大谈他在国铁工作时如何气派,如何得意,如何了得。谈到站区袁主任时,更是眉飞色舞,说自己和袁主任是老乡,同在一个学校出来,后来又同分在一个车站,关系如何如何铁壳。他知道袁主任的一些事情,向大家揭袁主任的老底,说袁主任在国铁时因为与领导不和,被车站降级,为此赌气调到了地方铁路,当上了站区主任。言外之意,袁主任大不如他。中午收工回来,在楼道里遇到袁主任,他却一脸谦卑,两眼笑意,又是递烟又是汇报,那亲热劲儿比父子都亲,堪比哈叭狗见了主人,摇头摆尾,**讨好。
在强者面前卑贱的人,面对手下的员工,必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面孔,因为他需要保持内心的平衡,就像山有高的峰,必有深的谷。
王国光打心眼看不上这种人,和苟发庆在一起工作,也觉着别别扭扭,没有一点缘分。红柳沟站刚开通不久,信号设备材料配备不足,苟发庆为了表现自己,带上站区的客货车去他原来上班的信号工区拉回来半车材料,这下他可有了资本,一下汽车,就甭提多牛气啦,天王老子都不在话下。他是国铁一个电务工区的的工长,目前还没有辞掉原来的职位,他管理的材料用品,现在完全用于东铁站区的建设,拿了东家补西家,为自己的切身利益服务,试用期满时,他在几个工队长中第一个通过考评,拿到补贴也比别人多一些。
谈到工队的下属时,他则满脸不屑,嘟噜嘟噜说道:“啥都不会干,啥都得我指导。”学徒们私下听说了,敢怒不敢言,王国光则嚷嚷道:“装你妈的大头蒜!”
一次他和其他专业的几个工队长喝酒回来,大谈他的家庭,谈他的女儿,谈他的老婆,自然都比别人高一等,比别人强几分,自称老婆为“夫人”,就像一个大臣称老婆为“皇后”,好像这样称呼,自己也尊贵了一个级别,听了让人肉麻恶心。稍微懂事的学徒们一个个抿住嘴巴偷笑。
他从家休班回来,给李主任带去一瓶腌制的咸菜,笑眯眯说道:“主任,你尝一尝我的手艺,肯定不错。”他把咸菜放在饭桌上,只让站区的管理人员吃,对同桌的员工们则视而不见。
王国光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不要脸的人,媚上欺下,如此露骨。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草原大了,什么牲口都有。
西北地区大风多,一年三分之二刮大风,强时八九级,弱时三四级。按照铁路作业安全制度规定,风力超过六级时,不允许员工在高柱信号机上作业,以防从高柱上掉下,造成人身伤亡。苟发庆才不管这些规定,只要于他有利,管你刮风不刮风,下雨不下雨,规章制度统统废掉。一天,接触网停电,他想利用停电的机会,测试信号机,便领上徒工们,顶着大风去测试信号灯电压。他在下面指挥,让学徒们登上信号机测试,徒工们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气得大骂。当然,如果徒工从上面掉下来,他大不了辞职不干,还回原单位上班,而那些徒工们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不在他的关心范围。他关心的是业绩,干好了往上爬。设备出了问题,他推不掉责任,人出了问题,他可以往出事者身推,找他们不遵守安全制度的毛病。这是他的贼精之处。
他每天睡觉少,早晨六点钟就起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CD机打开,唱那《草原晨曲》,声音放得响亮,整座楼都回荡着吱吱呀呀的曲调,他称之为“起床号”。车务和检车的员工上完夜班,刚睡下,就被这阵噪音扰醒。学员们怕他,敢怒不敢言,老职工维护他的面子,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对他意见很大。一个月后,他自己也听得烦了,又把“起床号”换成了国歌。
有人问他,为什么睡觉这么少,他说:“可能是年岁大了。”
旁边马上有人接过话茬:“人老有三怪,爱钱,怕死,不瞌睡。”
大家都听出言外之意,哈哈大笑。
他回头瞪一眼说话的人,却是手下的徒工小周,气得五肚翻肠,暗暗给小周攒着,等得到机会,非得给这小子拿拿轮,好好修整修整不可,否则,小泡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王国光站在旁边,把苟发庆的神态看在眼里,心想:苟发庆这个老家伙到了更年期,说话办事,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