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王国光一直用手揉摸着眼睛,不言语。那人凑过身来,关心说道:“我给你看看。”他挪开王国光的手,端详那只挨打的眼睛,歉意说道:“眼皮有点儿肿,眼球倒没事儿,问题不大,只是让你受罪了。”
王国光说:“没事儿,不疼,你别在意。”此时他的火气消解了一些,他怕对方过意不去,反而安慰对方一句。
那人亲切地望着王国光。回到座位后,他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过去,真诚地说:“等一会儿我要下车了,这是我的名片,今后有什么事,你来找我,也许我能帮上忙。”王国光接过名片,礼貌性看一眼:任明生中国人寿保险公司四原分公司经理。
王国光眼睛一亮,抬头望他一眼,把名片装进上衣兜内。忽然,他觉着这个人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他仔细搜寻记忆,猛然想起两年前那个黑夜,在站台上提醒运转车长,锅炉车厢着火的那名男子,听那声音温文俏皮,多么像他。
王国光试探问道:“任经理,两年前,你是不是去过三原?”
任明生笑道:“我经常去三原,每年得去好几次,你指的是哪一次?”
“二00七年初夏,在三原火车站的站台上,车厢冒烟,你是不是提醒过运转车长,火车着火了。”
任明生一下子想起来,高兴说道:“哦,是呀,半夜坐车那次,站台上黑烟滚滚,好像车厢着火了,让人挺担心的。你是?”
真是他!王国光马上兴奋起来,说道:“赞扬你的那个人。”
任明生仔细瞧他一眼,立即认出来,“对对对,你当时剃了一个秃头,灯下还反光呢,挺显眼的。”
“是呀,是呀,那时我剃了一个大光头,不好意思白天走,专挑晚上的车次。”
任明生笑道:“当时我还挺奇怪,你长得像个知识分子,怎么剃了个光头?我还猜测了半天,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王国光摇头笑道:“形象确实欠佳,不像你,人也标准,觉悟也高,明显优于别人,要不你当经理呢。”
“哪里,哪里,”任明生摆摆手,谦虚地说,“两年前我还不是经理,那次我们几个人去三原参观学习,恰遇第二天公司有个重要会议要开,通知我们参加,我们几个急着往回赶,坐了半夜的火车,不料闹出那么一起笑话。师傅,看来咱俩挺有缘分,今天又遇上了,还帮了我的忙。”
“别客气。”
“师傅,你贵姓?”
“免贵姓王,名国光,叫王国光。”
“哦,国光,我就叫你国光吧,这样觉着亲切,你在什么单位工作?”
“东铁公司,当电工,单位效益不行,现在正在轮岗。”
“哦,我知道这个单位,东铁公司现在不景气?”
“不景气,说不准哪天倒闭了。”
“嗯?”任明生不解地问,“地方铁路应该是可以的,怎么会不景气?”
“上面高管们争权夺势,拉帮结派,不守规矩地胡搞,下面的员工溜须拍马混日子,人们有劲儿不往一处使,各打各的小算盘,你说怎么能搞好?”
“怪不得。”
“这样的公司倒闭了,倒也省心,省着人们对它抱有幻想,死守着它,将来害人害己。”
“看来你在单位里过的不如意,我认识你们公司的钱总经理,我给引荐一下,将来好发展,怎么样?”
“任经理,谢谢你,我没有这种的愿望。”
“你倒是挺有个性。”
“我想靠自己的能力在社会上立足,不靠关系。”
“那样恐怕不容易。”
“不容易也得这么做,人活着总得有点儿志气。”
任明生眼光一亮,思谋片刻,掏出手机,说道:“国光,你把电话号码留下来,方便咱们以后联系。”
王国光马上把手机号码告诉了他,任明生在手机按键上操作一番,把号码储存进去,微微笑道:“你这个人与众不同,实属难得。”
王国光笑道:“我是个老古董,品质与社会格格不入,将来可能要被边缘化。”
“不可能,社会向前发展,逐渐要校正不合理的现象,你正在为社会起着示范作用,你这样的人多了,社会风气就会慢慢好转起来。”
这时,车厢猛然咯噔闪晃几下,惯性使旅客们倾动起身体,人们惊异,向外望去,只见车窗玻璃上映出高大的建筑,原来列车进入四原城区,降低了速度。两分钟后,车体通过道岔区,摇摇晃晃驶入站内。任明生起身,与王国光握手辞别,转身向车厢门口走去,王国光跟在后面,送他下车。临下车时,任明生萌生一念,又从皮包里掏出两本书,递给王国光,让他好好看一看。王国光不便推辞,伸手接过书来。
王国光呆呆站在门窗前,看着任明生快步穿过站台,融入出站的人群中,再次想起两年前那个夜晚,感叹人生的机缘巧合,可见,人生并不孤独,总有一些缘分贯穿在里面,让人新奇激动,他又想起了周秀丽,不知何时何地再与她相见。
几分钟后,列车鸣笛,徐徐开动,王国光回到座位上,拿起那两本书,观看封面,较厚的一本叫《佛教故事》,较薄的一本叫《不可思议的因果关系》。随手翻阅几页,立刻被里面的小故事所吸引,读过几篇,心里想:怪不得他那么阻拦我,原来他信佛。
他翻开那本《不可思议的因果关系》看,内容尽是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的事情,讲人活着时做了坏事,死后要受什么惩罚,活着时做了好事,来生又会得到什么善报,说得真实在理,看得心惊肉跳。王国光边看边对照自己,觉着还没进地狱的份儿,心里倒也安然了几分。他警示自己,绝不能做伤天害理和损人利己的事情,绝不能因小失大,死后堕入地狱里去,那被油锅炸,被石磨磨的滋味,连想一想都觉着毛骨悚然。他想:其实,做人还是老实本分一点儿,就是穷一点儿,窝囊一点儿,起码不用担心遭报应,心里踏实、安宁。有一句俗语讲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
书里说:内心安宁是一种福分。
王国光回想过去所受的种种挫折和磨难,可能是上辈子作恶的报应吧。这样一想,心里倒豁然通亮了。
列车到达三原站,王国光还舍不得把书合上,他用手指夹住书页,随住人流下车,他仿佛找到了精神的绳索,牢牢抓住,不敢放松。走出车站,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暗问道:“这些人有多少个能上天堂?有多少个要入地狱?”答案是:在如此尔虞我诈的社会里,下地狱的肯定比上天堂的多。他想起父母,亲戚朋友,不禁对这个功利的世界充满了慈悲。
回家的路上,他反复吟诵着书中的一首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他悟到了人生的喜悦,这喜悦如这苍穹夜空,宁静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