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坐谈十分钟,袁主任领他俩到一楼食堂去,经过每一个电灯开关,他都伸手按一下,马上,通往食堂的廊道灯一个接一个亮起,组成一条光道。一楼食堂分餐厅和厨房,装修新颖,餐桌和炊具一律为不锈钢制品,干净漂亮。
厨师姓柏,四十多岁,穿一身白色炊衣,精干利索,晚上炒了三盘肉菜,焖了一锅米饭。吃饭的人不多,除了他们三人,还有五个学员,都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柏师傅把饭菜端到餐桌上,大家围成一桌,边吃饭边交谈,气氛热闹而亲和。吃完饭,袁主任让一名姓黄的学员把王国光领到三楼的宿舍里休息,自己把田景明带到二楼,安排他住在车务工队的办公室里。三楼的宿舍已经整理好,床和被褥都是崭新的,散发出一股布棉的味道,看上去温暖厚实,让人产生一种盖被睡觉的欲望。小黄从一楼库房给王国光取来洗脸盆和毛巾,告诉他洗漱间在走廊西侧,厕所挨着洗漱间。
折腾了一天,王国光感觉有些累,洗漱完毕,早早躺在床上,想一会儿心事,睡下。
第二天吃过早餐,袁主任组织大家打扫楼内卫生,清理房间,宿舍,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新环境,新气象,激起大家对未来期望。整整忙活了一天,车站的角角落落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这里将是大家工作和生活的场所,人们尽可能让它变得顺眼一些。
第二个晚上,王国光无事,躺在床上看书,读书是他的爱好,书随人身,走在哪里,读到哪里。突然,楼道里传来一阵悠扬的马头琴声,刚开始以为是电视里播放的,但琴声断断续续,偶尔还出现弓弦调音的刺拉声,这才听出有人练琴。他不禁好奇心起,下床出门,顺着琴声沿楼找下去,直寻到底楼的一间宿舍。他推门而入,只见一位小伙子坐在屋子中央,腿上架着马头琴,正在摇头晃脑,一拐一扭地拉琴。小伙子突见王国光进去,不免有些惊讶,马上放开琴弦,站起来给师傅让座。王国光想不到这个偏僻的车站还有这样的人才,高兴地与他交谈起来。小伙子名叫巴雅尔,蒙古族,是工务工队的学员,来车站已经半个月了。他上铁路运输学校之前,曾学过几年马头琴,今天闲下来,悄悄练习琴艺,不想把王国光给招来了。他俩谈论一会儿乐器,王国光对音乐外行,说不到点子上,只得把话题转到东铁公司方面。他问巴雅尔:“东铁公司的前程怎么样?”巴雅尔摇了摇头说:“看上去不太明朗。”
“嗯?”王国光心头一震,问他怎么个不明朗,他说:“干什么都靠关系。”
王国光半信半疑,问公司里都存在什么关系?巴雅尔微微一笑,说道:“可复杂啦。”王国光以目试问,巴雅尔却笑而不答。初次见面,王国光不宜深问,不禁对东铁公司产生了一丝疑虑。坐上几分钟,他怕耽误巴雅尔练琴,便告辞出来,转到站台上去散步。
幽幽星光下,几个学员在站台上吹牛,嘻嘻哈哈,非常开心。说笑声搅动着旷野的夜晚,把空气荡起一波一波的涟漪,漾的人心里暖暖的。王国光站在黑暗中,兴致勃勃地听。他们各自谈论家乡的事情,河南如何,河北如何,湖南如何,湖北如何,山东如何,山西如何,那些趣事,聚起来就像一锅大杂烩,味道扑鼻。北方人是肉片子,南方人是酸白菜,城市人是老豆腐,农村人是马铃薯,各自夸自己的东西好,有时候说冲突了,说漏嘴了,大家就笑一阵儿,反正是胡侃,谁也不去纠正,都不计较,乐一乐了事。
侃到十点多钟,不知谁说了一声“该睡觉啦”,大家这才悠悠闲闲往楼里走。王国光仍然立在站台上,心旷神怡,不愿离去。他仰头望天,只见月亮悬浮在东方,犹如一颗发光的鸡蛋,蛋壳里面有小鸡的笑脸,清凌凌拨打着羽毛。
这诗一样的夜晚,王国光有些沉醉了。
红柳沟车站靠近红柳沟村,它是附近最大的一个村子,二十几户人家,集中在一片沟川地凹里,由于村外生长着大片的红柳林,故村子取名红柳沟。村民以种地为主,养羊为辅。耕地每家都有几十亩,种植黍子或玉米。羊,各户都养几十只,多则上百只,中秋时节宰杀,卖到市场,补贴家用。东铁公司修筑铁路时,占用村里上千亩土地,每户村民都得到几万元的补偿。生活还算富裕。村里有一家小卖部,卖些生活日用品,还有一家美容店,给人理发,店主是一位中年妇女。
第三天晌午过后,王国光见站里没活儿干,就约田景明去外面走一走。俩人沿着铁路线溜达,走出一公里,看到一大片树林,红柳村就隐掩在树荫中。“走,去村子里看一看。”田景明兴致勃勃地说。王国光应答一声,俩人随即溜下路基,拐向通往村里的砂土小路。来到村口,看见一个五十多岁村民正在路边砍树,田景明上前搭讪,村民问他俩是干什么的?田景明说在铁路上工作,村民尴尬笑了笑,低声说:“这个铁路公司不是正经公司,说话不算数,尽坑人。”
他俩面面相觑。田景明问村民:东铁公司怎么坑人?村民只笑不说。他俩明白村民和东铁公司有利益纠纷,不便多问,就向村民告辞,到村子里去转悠。
村子里空荡荡的,村民们大多到田里干活,只有三个老太婆坐在路边,一边聊天一边窥视他俩的动向,担心他俩趁空偷鸡摸狗。走到村南头,发现一道百米高坡,矗立在川滩上,俩人兴致顿起,异口同声说道:“走,上坡看看去!”
他俩跃过川地,踩着沙土,奋勇爬坡,登上坡顶,发现前方竟然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不禁惊呼起来。站在坡上看,村子和车站都深陷在沟川里,原以为铁路是一道高地,与高原相比,它也只是沟川里的一条塄坝而已。
凭空猜测鄂尔多斯的穷困荒凉是狭隘的。在丘陵沟壑的鄂尔多斯南部,广大的山地都被绿色的草木所覆盖。那火一样的红柳,摇荡着枝条,一窝窝,一簇簇,搔首弄姿,如在小路上挑起担子的婆姨,扭动着腰肢,随风在那里摆呀,摆呀,它们和满坡的灌木、爬皮的草甸以及点缀其中的鲜花杂混在一起,构成了高原勃勃盎然的生态。这里是一片无尽的腹地,它与繁华世俗隔绝,是一片自然的净土,蓝天白云下的生物,自由、敞亮地呼吸,享受天地的赠予,养成大自然的壮阔风情……
他俩仿佛融化在万顷绿波之中,情绪被这盛夏的美景所感染,畅畅悠悠地陶醉。直到云霞烧上了西天,他们才恋恋不舍滑下坡去,沿着原路返回车站。一路上,王国光思谋:红柳沟是不是自己的修身之地?
铁路线开通之前,大家以守站为主,王国光利用这段时间把信号设备熟悉一遍,这里的设备和原单位的设备有所不同,属于两种操作系统,王国光找到电路图册,把电路逐条研究一遍,对于一些生疏的电路,他摸不到规律,只能根据以往的经验探索。他隐约感觉到,这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工作。
他每天从早到晚忙碌不停,研究图纸,熟悉电路,查看设备,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第八天黄昏,王国光吃过晚饭,去找田景明到村里买牙膏,却见田景明正在运转室给学员们讲课,只得独自进村去。买好牙膏返站时,忽然发现在村边的一家院子里,吵吵嚷嚷挤满了人,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他奇怪,走进院子问一个老汉:“出了什么事?”老汉说有人鬼附身了。王国光稀奇,打问怎么附的?老汉神神秘秘往房里瞅了一眼,摇摇头不敢作声。王国光挤到房屋前,从窗玻璃上往里瞧,看见炕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挥拳蹬腿,胡言乱语。连听带猜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什么,大意是:他是一个鬼,家住在前村,名字叫庄五十一,每天见这屋里打麻将,也想进来看一看,但他怕院里的那条大黑狗,不敢进来,今天,好不容易躲开黑狗,跟着常民进来了,要和你们好好搓几圈儿麻将。
炕下的男男女女,一个个痴迷愣怔,眼睁睁瞅着常民呲牙咧嘴,一个都不敢靠近。王国光想弄清楚原因,捅一下旁边的小伙子,问:“怎么回事?”
那小伙子上下打量他一遍,说一声:“你出来。”
王国光跟着他走出院子,小伙子也神神秘秘说道:“你不知道,这人叫常民,以前老在这家打麻将,昨天晚上觉着身上不舒服,就没耍,坐在一边看了半宿,中间他去了一趟厕所尿尿,不知怎么在厕所里就跌倒啦,今天下午人们去厕所时,才发现了他,把他抬回来,叫醒,这不,就成了这样了,鬼上身啦。”
王国光半信半疑,小声问道:“真有鬼?”
他瞅了王国光一眼,不高兴地说:“没鬼他能变成这样,你看他那样子像是装出来的?他老婆已经到别的村请神官去了。”
王国光“哦”了一声。
那小伙子问王国光:“你是哪里人?”
王国光告诉了他。
小伙子想了想说:“三原,可够远的,离这儿好几百里地。”
王国光说是。
小伙子转身往院里走,见王国光没有跟上来,而是往车站方向走,笑着大声说:“你走路也小心点儿,别跟上鬼。”
王国光被这句话吓一跳,瞪他一眼说:“你可甭瞎说,大白天的说鬼话。”
那小伙子冲他摆了摆手,笑着回院里去了。
王国光一路走一路思谋,鬼怪扰人令人担心。回到车站,找田景明谈论这件事,田景明笑一笑说:“农村里这种事多了,鬼这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反正经常听说鬼跟上人了,挺奇怪的。”
睡觉时,王国光翻来覆去琢磨这件事,感觉这片高原隐藏着巨大的神秘,人都被一种神秘所控制,懵懵懂懂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