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王国光正在发呆,看见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扑在袁主任身前,一眨眼,抱住袁主任的一条腿,仔细一瞧,却是村民张老汉。他原先给车站打扫楼道卫生,后来不知怎么被车站辞退了。袁主任想抽出腿,却被张老汉牢牢抱住,袁主任把脸一沉,冲着人群喊:“发庆,过来用照相机拍下来,这可是证据。”
苟发庆从人群里跑出来,对准张老汉“啪啪”摁几下快门。张老汉斜坐在地上,不依不饶,头靠着袁主任的裤腿,嗓音嘶哑地喊:“袁主任,你们车站也太过分了,先前我给车站打扫卫生,你们嫌我打扫的不干净,辞退了我。今天早上我去车站厨房倒你们不要的泔水,听厨师说,你们也不让给,你们就是倒掉,也不让我们喂猪,你们也太欺负人了哇,今天你要给我说说这个理,说不来,你就别想走。”
听到这些话,苟发庆转身钻进人群里,王国光知道,这是苟发庆办的好事。
袁主任皱起眉头说:“老张,你先起来,有些事我不知道,咱们以后再说这些事。”
“张老汉,不要听他的,他想糊弄你。”一个女人在旁边喊。
袁主任发窘,使劲抽裤腿,张老汉越发抱得紧,俩人较劲时候,只听“嗤”地一声响,袁主任裤裆被扯开一个大口子,这一下激怒了袁主任,他一举拳头,狠狠骂道:“我跟你还讲什么道理!”一拳下去,直捣张老汉的脸面。下面张老汉死声死气地吼喊:“袁大军打人啦!”袁主任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是几拳打下去。王国光看得清楚,怕出人命,赶紧跑过去拉住袁主任,这时站区的人也围过来,硬把张老汉拉开。张老汉的前额流出了血,他不管不顾,坐在土坡上,颤动着寡白的脸皮,声嘶力竭地大骂:“袁大军,我操你妈,你打人真是心狠,今天有种,你把爷爷打死,打不死爷爷,你就不是你妈养的。”袁主任被大伙劝开,坐在路基下的石片上消气。几个村民也过来把张老汉架走,把他放在那块地铺上。张老汉嘴里仍旧气嘟嘟骂人,一个女人过来说:“别骂了,他把你打伤了,你头疼不?”
张老汉正在气头上,哪能听出女人话中的含义,反而起劲对住人群大骂:“我操你妈袁大军,爷爷跟你完不了,你打了爷爷,爷爷让你好活不了,爷爷看你以后能好好上班,爷爷哪天非拿石头砸死你不可……”那女人硬推张老汉躺下,一个男人也过来劝他:“你头疼,躺在这里不要吱声,看他们怎么处理?”张老汉明白过味儿来,果然躺下不再吱声,一会儿又闭上眼皮,装晕装死。那女人走到马主任跟前,气哼哼地说:“马主任,枪崩的袁大军把我老汉打成这样,我跟他没完。”
这时马主任也有些紧张,望了望张老汉,缓和语气说:“人伤了,先看病。”
那女人硬铮起来:“不看!他袁大军不是厉害?我们就死给他看。”
马主任有些底虚,好言劝道:“不能这么说,我们花钱给他看。”他喊他的司机:“小孙,把车开过来,带张老汉去附近医院包扎一下。”
司机小孙“哎”了一声,要过去开车。那女人拦住小孙,瞪着眼睛说:“你们看病也不行,今天要让袁大军有一个交代。”
气氛马上紧张起来,有一阵儿谁也不说话,大家眼睁睁观望事态的发展。马主任皱起眉头,眼睛左转右转,思谋着对应之策。
太阳升到了半空,阳光直剌剌地照人,天气瞬间热起来,有的人开始躲到阴凉地里避热,有的人开始返回车站喝水,这时,一个大个子村民走到地铺前,看一眼张老汉,对张老汉的老婆说:“车站打了人,想一走了事,不行,咱们得把病人抬到车站去。”他一招手,立刻有几个年轻村民围上来,一人揪一个被角,把张老汉舁起来,迈着小步往车站走,张老汉合住眼皮躺着,均匀喘着气,享受着煦煦阳光的抚摸,有一种英雄光荣负伤般地快慰。一大群人跟在他们后面,有村民也有车站员工,这群人一则为自己的人壮势,二则闲着没事看热闹。
车务工队的侯队长马上打电话给运转室,让站内值班的员工把车站所有的楼门都锁住,防止村民进入楼内。
张老汉被抬到门口,进不到楼里,四个村民把张老汉放在门前的台阶上,不管不顾,又匆匆返回铺水管的工地上。车站留下几个员工看护张老汉,剩下的人也跟着返回工地去。
工地这边马主任早已和三名妇女接上了舌战,马主任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沙丘(很可能是被女人们撵上去的),站在坡顶上,一手插腰,一手胡乱挥舞,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三个妇女站在路边,冲着马主任你一句,我一句地骂。马主任依仗势大人多,站在上面得意洋洋,又说又唱又跳,逗得大家在下面哈哈大笑。连施工的工人们都说,象看喜剧小品,他们边听边笑边干活,感觉十分带劲儿。
三个女人见骂不过马主任,就向工地冲去,想阻止施工,早有车站员工组成几道人墙挡在那里,冲不进去,只得装装样子作罢。这时马主任已说得口干舌燥,他挥动一下手掌,冲着下面的员工喊:“兄弟们,我说得有点儿渴了,去井上把咱们的矿泉水接一瓶送上来,我也享受享受。”早有一个小伙子拿上一个空瓶子,跑到长流水的井管上接满一瓶子水,跑着往上送,三个女人看见,拦住要夺,小伙子左躲右闪冲上沙丘,把水递给马主任。马主任拧开瓶盖,咕噜噜喝一口,笑着喊:“好甜呀!”气得三个女人也冲上沙丘,去夺马主任的水瓶,被围护马主任的员工们阻隔住。拉扯一阵儿,冲不进去,就气喘吁吁地大骂。马主任跑到沙丘的另一边,继续喝他的水,说他的话,唱他的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头,一回头,就要掉进井里头……”人们又是一阵狂笑。几个女人打闹累了,也坐下来休息,随之,气氛逐渐缓和下来。
太阳渐渐升高,气温也越来越热,不知不觉已到晌午,施工队的工人收拾好工具、材料,回帐篷里吃饭,午休。马主任站在高处看见,也一挥手,招呼员工回车站吃饭,他从坡顶滑下来,由苟发庆陪着,有说有笑往车站去了。
望着走散的人群,几个村民深叹一口气,无奈说道:“人家人多,咱们闹不过人家。”
员工们说说笑笑回到车站,楼门已经打开,张老汉已被送到邻村的医疗所治伤。午饭大家吃的是酸菜炖鱼片。
下午,张老汉包扎好伤口又回到车站,躺在走廊里的一个大纸片子上,旁边坐守着车站的会计胡志刚。王国光看见,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争夺利益,有时是很尴尬、很可怜的,争到的利益与所受的折磨相比,很不划算。
下午工地继续施工,村民撤走,也不再找事。张老汉挨打的事情,经过谈判,他得到一千元的补偿,算作挨打费,经他再三要求,站区食堂的泔水,继续由他拉回家喂猪。他的要求得到满足,马上从纸片子上爬起来,眯眯起眼,一摇一晃地回家去了。
水源之争结束后,站区又恢复了正常的作业秩序,各专业工队照常出工干活。马主任完成一件棘手的任务,胜利返回到公司,向钱总经理做汇报去了。村民们经过这场折腾,费时耗力,没有占到任何便宜,都泄了斗气,放弃了不劳而获的想法,又各忙各的事务。唯一取得成果的人是张老汉,挣了一千块钱,还要回了拉泔水喂猪权,虽然脸上被打了好几拳,出了点儿血,但跟所取得的利益相比,只算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他平时和老婆打架,也是左脸挨一拳,右脸挨一巴掌的,脸皮被抓得一道一道的血迹,习惯了。
当天吃过晚饭,人们便匆匆忙忙往活动室跑,有的去看电视,更多的人是为打麻将占位子。两张麻将桌前挤满了人,上桌打麻将的两圈人,都兴奋地摸牌出牌,其他人则站在一旁观看,指导。还有一些人无所事事,来回在两圈麻将之间转悠,东瞅一眼西瞧一下,反正都是为了消磨时间,磨蹭到天晚,回屋睡觉。
几个年龄大的员工坐在椅子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议论昨天发生的一起事故,木开淖车站轨道车撞死一对母女。事情的起因是:镇上一名妇女开车去幼儿园接女儿放学回家,经过木开淖站的铁路平交道口时,轿车突然卡在钢轨槽里熄火,被开来的轨道车撞翻,母女俩当场殒命。死者家属起诉东铁公司,要求赔偿五百万元。
“东铁公司平时舍不得提高员工的待遇,这回却撞死人,赔人家五百万。”火车司机薛师傅取笑说。
“就怕这五百万最后也要落到咱们的头上,公司它不做赔本的买卖。”车站值班员吴师傅说。
王国光摇摇头,不同意说:“怎么能落到咱们头上?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吴师傅说:“这属于安全事故,东铁公司不会给你承担这些责任,你看吧,不是下个月扣工资,就是年底扣奖金。”
薛师傅说:“扣工资它是违法的,扣年底奖金,以后谁还给它干?”
吴师傅说:“咱们不干,那学员得干。不然他们找工作花的那些好处费就白花了。”
王国光说:“学员们才是最亏的,花上钱受剥削。正应了社会上流行的那句话:受剥削还得有资格。”
薛师傅叹息道:“现在社会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上班的时候,那时的工作可好找了,只要哪一个地方招工,你去报名,人家看你能干,就招你上班,哪像现在,找一个工作,还得花钱找关系,冤枉死了。”
“可不是?他们花得那几万块冤枉钱,等于给东铁公司白干一年。”王国光同情道。
吴师傅给他们算了算,说道:“有的不止一年,得白干好几年。”
猛然,麻将桌上传出一阵爆笑,他们回头看,只见一圈麻将摊乱哄哄的,王国光向人打问,薛师傅的徒弟付永强回话:“小刘诈胡了,赔了一圈钱。”薛师傅冷笑:“这些人家里还是有钱。大人花钱给他们找上工作,再供他们打上麻将。”
吴师傅苦笑说:“也怨不了家里,他们在外面干什么,家里哪能知道?要怨就怨社会风气,社会风气不正,小孩子免不了受到影响,就连我们这些岁数大的,有时也免不了跟风跑。”
在这个偏僻荒凉的车站,活动室是唯一能勾起人们兴趣的场所,人们没有地方可去,只能找有刺激的消遣。麻将桌刚摆起时,站区禁止赌博,员工遵守了那么几天,后来觉着不赢不输不刺激,寡淡没意思,就悄悄赌起钱来。站区领导看见,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就当不知道。
王国光说:“光赌一赌还算好,不吸料子就不错了,听说别的站区还有哈料子的,沾染上那东西就把人毁了。”
“我看像他们这帮人,没准儿哪天也吸上那白面子,成天找新鲜寻刺激,就知道享受。”薛师傅不满地说。
大家都有同感。
薛师傅又说:“这公司不地道,招的人也不怎么样。”
王国光不想评论,推托口渴,回宿舍喝水去了。回到宿舍,看见小周呆呆坐在床边,便问他怎么啦?小周说他父亲得了股骨头坏死症,住进医院治疗,他发愁请假陪床的事情。“你跟领导把情况说清楚,领导会准你假的,他们也是人。”王国光说。小周叹一口气说:“但愿如此。”
小周赶紧下楼,去找苟发庆请假,苟发庆皱皱眉头,翻一下白眼,推说自己权力有限,让小周找站区请假。第二天上午,小周抽空儿找到袁主任,说自己父亲病重,需要陪护一个月,袁主任答复他,请长假站区做不了主,让他向公司请。小周只得打电话给公司人力资源部,接电话的是张部长,小周把家里的困难述说一遍,要求请假一个月长假,张部长回复说,现在站区人手缺,让他克服一下个人困难,不给准假。小周心急如焚,气得全身哆嗦,对着话筒激动地喊:“不给请假我就不干啦!”话筒那边张部长也不客气说道:“你不想干就写辞职申请吧。”
小周把话筒扔到桌子上,嘴里骂道:“都是些不近人情的王八蛋!”
当天下午,小周就向站区交了辞职信,忿恨郁闷地回到了朔州。
一个多月后,小周父亲的病情缓解出院,他父亲托朋友替儿子在当地找了一份工作,给保险公司当收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