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大家刚吃完饭,一楼的电铃猛然响起,尖利的铃声在整幢楼里回响,刺激而吓人,苟发庆一边下楼一边大喊:“都到站台上集合!”
大家迅速集中到站台上,袁主任从楼门里出来,望一眼黑压压的人群,大声说:“各工队排成一队,站到门前来。”八十多人霎时一阵混乱,随即又列成队伍,有序地排在门前,袁主任站在台阶上,面对着大家,猛然举起一只手,激动地喊:“是可忍熟不可忍!同志们,这里的村民太刁蛮啦,咱们打井出了水,他们却不让咱们铺管道,不许咱们吃水。这是明显的刁难咱们,是霸道无理的行为!咱们在自己的土地上打水,也有政府发的用水许可证,咱们是有理的。今天咱们要和这些刁民打一仗,这一仗是正义之仗。这一仗咱们一定要打好,一定要把他们的气焰压下去,否则咱们今后就在这里难以立足。过一会儿,征地办的马主任要来,处理这件事,咱们都要听从马主任的指挥,在尽量不伤害人身的情况下,把这一仗打赢。现在大家都回去把工作服换上,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一会儿再来这里集合。”
队伍“哗啦”一下子散开了,朝楼里涌去,年轻的员工都兴奋地叫嚷,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上次海盖子之行没有动武,让他们多少有些遗憾,这次要痛快地补上。然而,大多数员工没经历过群体冲突,心里没底儿,不免有些紧张害怕。九点半钟,一辆白色的尼桑轿车驶入车站,有人说:“马主任来了。”果然,轿车停住后,马主任从里面钻出来,对着迎上去的袁主任问:“怎么样?”
袁主任严肃地说:“人都到齐了,就等着开过去!”
马主任又问:“昨天晚上通知村民没有?”
“已经通知了。”
“好,咱们现在出发。”说完,马主任沿着站台往打井的工地走。袁主任对大家一挥手,紧走两步,与马主任并排走在前面,各个工队的队长,技术主管紧随其后,再后面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说说笑笑的员工们,队伍拖拖拉拉延长了几十米,看上去很有气势。走到工地的交叉路口,已有几个村民等在那里,一位年长、有些架子的汉子朝马主任大声打一声招呼:“马主任来啦。”
“来啦。”马主任哈哈一笑,指着汉子说:“这不是石社长吗?”
石社长走过来和马主任握了握手。马主任拉着石社长走到路旁的一个地铺前,放开手问:“你们还在这儿下夜?”
石社长笑笑没言语。
马主任在地铺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满面笑容说:“这石头也是我们东铁公司的,哈哈,我们买了这块地,地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的。”他指了指那地铺:“一会儿赶紧把这铺盖卷拿走,否则,我们毫不客气地给你们扔了。”
这时,一个戴破草帽的小老头背着手过来说:“马主任这么说就不对了,这地上的东西怎么都成了你们的啦?”
“哎呀,老白,你怎么又跳出来了,看你的腰不躬了,病好了?来来来,坐到我跟前来。”马主任跟老白握一下手,让他坐在旁边的地铺上,笑着说:“你躺下,躺下舒舒服服地说话。”
人们听见,一阵大笑。一个女人骂:“马主任这个牲口,你让人家躺下,那不成死人了?”
马主任哈哈一笑:“老白这个糟老头子,往下躺也是迟早的事,早躺下比晚躺下好,省着没事儿找事儿。”
老白坐在铺盖上笑眯眯地听,不作声。
另一个女人站在不远处大声说:“你咋不躺下,我们看你早该躺下了。你每次说话都不算数,骗我们,你躺下才是应该的。”
马主任说:“我不能躺下,我躺下了,谁还来征你们的地?谁还来帮你们发家致富?”
“毛驴,还要骗我们?以后有地也不买给你。”另一个女人骂。
这时不断有村民拿手机打电话,不一会儿,步行的,开车的,男的,女的,先先后后来了二三十人,他们围在一起,有的和马主任说话,有的几个人碰在一起商量办法。站区的员工一部分在铺管的工地上拉警戒线,与公安的做法一样,用警戒线把干活现场拦起来,防止村民进入工地扰乱,一部分则远远站在路基上看热闹。
马主任望着那些交头接耳的村民们,大声说:“你们甭商量了,商量也没用。我们在自己的征地上打井,铺管子,这是我们的自由,就像我们娶了媳妇,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大家又笑。
一个女人骂他:“你还是公家人,一点儿素质都没有。”
马主任笑着说:“对你们这些人,就不能讲文明讲素质。”
那女人瞪他一眼:“我们怎么了?”
袁主任接过话茬说:“你们怎么了?你看看你们办的事,我们在自己的地方打井,还要受你们的控制,你说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不就是想讹点儿钱?告诉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
听到这句话,有些村民马上激动起来,一个女人大声说:“袁主任,你这样说话没道理,你们买地可是买了我半块地,你们用水把我的那半块地的水也抽走了。”
马主任反驳她:“我娶老婆不能连外母娘一块娶来吧?我找有用的娶。难道不娶外母娘,老婆就不能用?”
“牲口”,
“毛驴”,
“流氓”
女人们开始骂。
马主任毫不在乎,在那里继续笑咧咧地说:“自己的老婆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用哪儿就用哪儿,谁也管不着。”
石社长颤动一下嘴角,从上衣兜掏出一张纸,递给马主任,沉着脸说:“这是我抄的一些水法的有关条款,你看一看。”
马主任接过纸,随便瞅了一眼说:“石社长,这些我都研究过了,水法的每一条我都看了不下三遍,只要有政府颁发的用水许可证,一概解决。”
马主任向袁主任要来用水许可证,递给石社长说:“你看一看这个证,它还不解决问题吗?”
石社长仔细看一遍,看完正面,又翻过背面查看,验证这张纸的真伪。
“有证也不行,水是我们的。”戴草帽的老白喊。
“对,有证也不顶用。”其他几个村民也跟着喊。
“你们也太无法无天了!”旁边袁主任黑青着脸吼:“你们连政府也敢抗拒,告诉你们,连你们的土地也是国家的,是国家租给你们的,我们修铁路是为国家服务。”
“你们修铁路就应该补偿我们。”
“征你们的地不是补偿了吗?你们得要几次?我们的原则是,合法的给,不合法的,想要?没门!”
“那你们的火车也别想跑。”
王国光在旁边气不过,训斥那人:“你们火车也想拦,懂不懂铁路法?阻碍铁路运输是要判刑的。”
那人蔫在那里不吭声了。王国光马上后悔自己说话的态度,这些村民和他一样,在社会中处于劣势,他又何必为了零星道理压制他们呢?东铁公司的管理人员,不是同样以权压制过自己吗?他那时不是也觉着很不好受吗?想到这里,他倒是同情起这些村民来。同病相怜,可能就是同等情绪的交融理解。他决定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