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浦镇艺文巷往南走,跨过洣水浅平之处的一个小坝子,就已不属街区范围。一条三尺来长的山路接着小坝另一头,顺着金觉峰南麓山脚,伸向群山深处。
山路蜿蜒,两壁青山耸峙,叠翠重重。山风一来,拂去缕缕山雾,一时景色大开。
赶集的各地山民,正散场归家。男人们边赶路边交谈着买卖的行情,比较着此次山货的价钱;妇人就聚在一块讨论着彼此新买布料的花色,如何做些合身的衣裳;至于孩童少年则捧着集市买来的柑橘、黄梨,一边啃个稀哩哗啦,一边嬉戏打闹着。
“凌伯伯,你再讲个故事吧,真是太有味了!”叶靖提着那几尾河鱼,不紧不慢地跟在凌远山身后,眉开眼笑。
看来这一路上,叶靖纠缠不休,已让凌远山费了不少口舌。
“你啊,简直是个故事迷,这么爱听故事,早叫你跟我习字进学,就是不大专心,不然自己就可以多读诗书,那多好!”凌远山为人朴实古纳,倒是挺喜欢叶靖这小子的机灵劲,耐烦的很。
叶靖还是那般嘻嘻而笑,撇了撇嘴,说道:“凌伯伯,你知道我不是进学的料嘛。我一看那些厚厚的书、密密的字,我就头疼,哪能跟元翰、云翰哥哥比啊!”
“呵呵,你也别妄自菲薄。古人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方今乱世将临,大丈夫欲扬名立万,兼济天下,非仅诗书一途。你生性活波跳脱,聪灵颖慧,若悟性不泯,认准目标,加以磨砺,不愁做不出一番功业!”
凌远山的话语一如平常那样平和温淡,但叶靖内心却有一种从未体味过的感觉翻滚汹涌起来,滚烫沸腾,如火如荼。
与生俱来的武者雄心,已然蠢蠢欲动,先辈的不屈血脉必将引领他走向波折不凡的人生之路。
多年以后,当佛掌传人叶靖名动天下之时,他回想起自己人生最初的转折点正是始于那次山路之上与凌远山的一番谈话。
凌远山身后少见地静默起来,他回头一望,见叶靖似在沉思、体味刚才自己所说之话,不禁点头颔首,快慰宽怀。
行行重行行,凌、叶二人相对安静的这一会儿,脚步却没停下。
越过一个不小的山坡,陡峭之路开始转向平坦。一处青石凉亭便突兀地映入眼帘,亭子正中飞舞着几个大字:“道济亭”,遒劲有力,古朴张扬。
“靖徕,咱们去亭子里休息一下,再给你讲个好听的故事。”
“太好了!”叶靖一听又有故事可听,从安静沉思中摆脱出来,恢复了往时的活波灵动,快步朝石亭走去。
两人步入凉亭,不少相识的山民纷纷与凌远山打着招呼:“凌先生,卖完字画啦,快到这边来坐!”
凌远山稍稍回礼,放下些许物件,寻了个空位坐将上去。“以往历史故事讲的不少,今天就讲个神话故事吧。”
听到凌先生开讲故事,周遭山民也围了过来,和叶靖一起翘首以待。
“紧邻着我们凌家庄,有一庄名‘鱼形’,这‘鱼形’之名的由来,其实有一段惊心动魄的传说。相传前朝时候不知从何处来了一恶鱼精,看中衡山灵气充沛,潜伏于金觉峰山脚的千年古洞--锡岩仙洞修行悟道。恶鱼精为求脱离妖籍,动辄摄人精血,家禽畜类更难幸免,一时愁云惨雾,血雨腥风。”
“是时,临安灵隐寺的得道仙僧济公和尚云游南岳,闻说有恶鱼精为害,便带同两位弟子前往降妖除害。济公和尚来到锡岩仙洞,发现洞内竟有九幽阴泉可通阴间地狱,故而阴邪之气弥漫,更增恶鱼精功力。此恶鱼精本已修炼不知几千年,早能幻化人形,道行高深。济公和尚深知此行凶险,入洞前他除下脚上一对草鞋,让两位弟子在洞外守护,并嘱咐若草鞋发生变故,就立刻诵经念佛加以护持。”
“济公和尚与恶鱼精在锡岩仙洞展开大战,双方各有凭借,难分高下。苦战七日七夜之后,两者皆元气大伤。恶鱼精便逃逸至九幽阴泉泉眼附近,并显出原形--一条红色巨鲤,济公和尚也本命真身离体,作最后决战。因灵肉相离,洞外那对草鞋即生变化,竟扭曲挣扎互相厮打起来,状似痛苦。且说洞外济公和尚两弟子初时还认真谨慎,小心守护那对草鞋。守了几日,也没见什么动静变化,加之这两弟子功力尚浅,既要食人间烟火,又要睡眠休息,因而懈怠随意不少,就恰恰没发觉草鞋的变化,更遑论诵经念佛!”
“鲤鱼精有九幽阴气襄助,不时可恢复疗伤,而济公和尚灵魄离体,久处邪地,又无外力护持,渐落下风。济公深知此妖不除,必将继续祸乱人间,遂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之大慈悲,将肉体虹化成七色舍利,结合本命元灵,使出佛门无上神通--万佛归天,誓灭妖魔。鲤鱼精难敌佛门神通,被济公轰出洞外,形神俱灭,其硕大妖身竟将洞外撞出一‘鱼形’巨坑,此地便被称为‘鱼形庄’。至于济公和尚,因肉身被毁,真元大损,幸灵觉未失,于是再次投胎转世,重新修行证道……”
这传说本就曲折离奇,跌宕起伏,似乎荒诞不经,但又说的是本地故事,亦真亦幻,似虚还实。再经凌远山声情并茂地娓娓道来,舌灿莲花,一番渲染,直听得叶靖和众山民好一阵神驰物外,回味不已。
“凌伯伯,那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仙高人、妖魔鬼怪呢?”叶靖回过神来,认真地向凌远山问道。
“这个问题问得好,圣人‘不语怪力乱神’,但‘不语’却可从不同的角度来理解。一方面可能是世上不存在某些东西故‘不语’,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担心某些不好的、无法掌控的东西会给俗世造成恐慌混乱,最好也‘不语’。我们湘楚之地,稍异于中原正统文化对鬼神妖怪敬而远之,自屈子以降,巫风鬼神之道大盛。天道渺渺,凡人难测,神怪之类实难定论!”
凌远山侃侃而谈,亭内山民却大都一知半解,不知所谓。
此前,叶靖和凌家兄弟也曾多次山洞探险,但只限于凌家庄那几个小岩洞,少有发现。叶靖今日听得锡岩仙洞的离奇传说,此行前去凌家游玩,又多了一个新目标。
他打着主意,怎么也要怂恿云翰去锡岩仙洞打探一番,也不枉与这千年名洞为邻。哪怕真个妖风鬼雨、龙潭虎穴,也要去闯荡闯荡,见识见识!
这一日来,叶靖得遇神秘青衫文士,又经凌远山点化,对那虚无飘渺之高人神怪,竟心生莫大兴趣,禁不住悠然神往。
半个时辰后,叶靖跟着凌远山来到了凌家庄。
凌家庄是一个典型的山区农庄,两面环山。百来户人家大都依山势而建,分布于两山之间的平地处,环行相对。
北面山脚两峰交界之处,耸立着一所木石结构的方正院子,便是凌远山之家了。
说起凌远山,可谓声名远扬。他虽出身寒微,但少有壮志,尝游学天下,回归故里已成饱学儒士。然异族入主中原以来,朝廷极少开科取士,且对汉人、南人划分等级,普通汉族读书人难以出头。
于是,凌远山隐居乡间半耕半读,潜心教授子侄,并曾在凌家私塾开馆授徒,门生遍布方圆数里。近年来,随着长子元翰学问大进,凌远山已辞去私塾教习,而让元翰代其入塾讲学。
此后,凌远山倒是喜欢上了不时逢集赶场,隔三差五地来回于凌家庄与夏浦镇之间,穿行在洣水、衡山之旁,售卖些次子云翰的字画,活泛下筋骨,悠然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