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清,秋叶黄。山风虽不猛烈,仍吹得落叶飘零,一片又一片,就像凌云翰不断冒出的疑问,一个接一个。
其时张千载与苏婥、贺森激斗,凌云翰全部心神都系于朱芫之身,未曾注意到张千载手拿的是什么兵器,是以对丹心扇并不知情。
张千载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倾了倾身体,再伸手入怀,想掏出什么东西来。不料,几声急咳又突如其来,竟令他一个趔趄,身子一歪,就要栽倒!
好在凌云翰眼疾手快,又离的稍近,才堪堪扶住张千载。可凌云翰同样重伤在身,他忍痛用力,也是勉为其难。二人喘息一阵,才重新坐定。
“咦,这地上怎么多了一个卷轴,是张前辈你刚才掉出来的吗?”凌云翰有所发现,向张千载问道。
张千载顺着凌云翰目光所及,看出确是自己掉落的物事,答道:“哦,这是我日前在一个市镇上买来的一幅水墨画,画者虽然名气不显,但其诗、书、画俱都功底深厚,而三者更能巧妙结合,浑然一体,几臻化境。我听那卖画之人所言,这幅画是他次子所作,以此来看绘图者很可能不足弱冠之龄。如此少年,端的是惊才绝艳,只可惜不能一见其人,真是遗憾!”
张千载气息粗重,愈见虚弱。凌云翰暗自担忧,但他不想多增烦忧,仍故作轻松地说道:“能得到张前辈这般盛赞,我倒要看看是谁家子弟,竟然高明若此!”
凌云翰展开画纸,未及细看,就已经禁不住莞尔一笑。
这笑是真正轻松的笑,发自内心的笑,只因这画上的署名正是天底下他最熟悉的三个字——“凌云翰”!
凌云翰发现张千载极力推崇的这幅画以及诗文,竟然出自自己之手,大感意外。他心想应该是张前辈路过夏浦镇,从父亲手中买下来的。
他所料不差,不过却不曾知晓其中另有曲折——两位外地少年滋扰生事,肆意贬低《渔父图》。若不是张千载见识高卓,一锤定音,凌远山差点要吃官司。
意外之余,凌云翰更有些不好意思,一方面是觉得张千载赞誉太过,再一方面是刚才自己还说画者如何如何,倒像是自我吹捧,有点难为情。
凌云翰表情讪讪,变得怪异。如此一来,张千载自然有所发觉,便问道:“你这般表情是怎么回事,莫非这画有什么不妥之处?”
“没……没什么,只是这画其实是……是我所作……”凌云翰素来谦逊自律,头一回碰见这种情况,回话都有些不利索。
“哈哈……哈……”
欢快响亮的笑声,驱散了幽谷的凄清,穿透了秋日的萧瑟,悠悠扬扬……
“原来凌云翰就是你,你就是凌云翰!”张千载喜不自胜,其言语看似混乱啰嗦,实则含义丰富。
当时夏浦镇上那两位少年诋毁《渔父图》,而张千载慧眼独具,瞧出书画中散逸的书卷气醇厚清新,其作者定然聪颖超卓,非比寻常;及至锡岩仙洞深处初次相见,张千载发现这少年侠肝义胆,更奇的是他似乎能以书卷气离体伤人。之后进一步接触了解,他便认定这少年不但才学博达,心思玲珑,且品性纯良,亲善仁爱,深具儒家之风,可谓美玉良才。
直到此刻,张千载方弄清真相,才知道这二人原本就是一人。真是天意莫测,造化弄人。
凌云翰何其灵透,他对张千载所言不但不感怪异,反而直指要点,回道:“正是,这画上所署的‘凌云翰’就是我,我就叫凌云翰!”
“好,太好了!我果然没有看错这幅画,更没有看错你!”张千载既证实《渔父图》之画者才学、人品兼具,而自己心中认定的儒家传人又的确不凡,儒家道统传承有望,大感欣慰,宽心之至。
天佑儒家,天佑世人!张千载慈爱地看着凌云翰,默默祷告。
“晚辈些许微末学识,实在不堪如此称誉,张前辈你太谬赞了!”
张千载与文山先生同窗就学,并能得其举荐,义气之外才学也自不凡。凌云翰对张千载敬佩有加,见对方一个劲盛赞自己,真觉得有些承受不起。他本性恬淡,天性使然,倒不是特意谦虚,作那虚伪架势。
其人年少却不轻狂,才高却不自得,张千载越想越是宽慰,不期然忆起《中庸》所载:“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这般淡泊恬静,中和沉稳,诚如《中庸》之言,大合儒家之道!
好一块璞玉浑金,张千载益发认定凌云翰是传承儒家道统的最佳人选。他自知油尽灯枯,却又不愿强迫他人意志,开始加紧交代未完之事。
他稳了稳心神,再次伸手入怀,掏出一把纸扇来。
“云翰,这就是我和你所说的文丞相遗物——丹心扇,你拿去看看。”
中品玄器、丞相遗物!凌云翰看到本应属于传说的神奇之物,真真切切地呈现眼前,他有些怔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都不知道伸手去接住张千载递过来的丹心扇。
“云翰,把丹心扇拿去呀!”
凌云翰回过神来,还是没有立即接过丹心扇,只是注视着,仔细端详。
白玉为柄,湘竹为骨,折叠的扇纸微微泛黄……从外观来看,也不过是文人雅士较为贵重的佩扇,并看不出特异之处。
他收回视线,抬头看到张千载鼓励的眼神,这才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双手恭敬地捧住了丹心扇。
温润柔雅,清暖明煦……元器入手,一种恬然、宁静的感觉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状元的荣耀、丞相的威权、异族的铁蹄、前朝的背影、百年的动荡……这些或经历,或遭遇,或见证的种种喜乐尊荣、悲哀愁苦,并没有让令这扇子变得狂乱暴烈、怨恨激进,还是这么不偏不倚,中正平和。
正如文丞相之死,死得壮烈,也死得坦然,堂堂正正,磊落慷慨!
凌云翰感受到了丹心扇的气息,而丹心扇似乎也读懂了凌云翰的心思。于是,一股纯正清和的气流从丹心扇上缓缓传至凌云翰身上,与他体内自心脏四周出发、正周行疗伤的内气相互呼应,彼此交感……
好似故友重逢,仿如爱侣相聚,这两股气息甫一交接,欢快之感便如花苞绽放,润物无声,却使得凌云翰似乎身处温暖绵软的浮云之中,飘飘欲飞,无比畅快,无比轻松!
“啪!”陶醉中的凌云翰下意识地随手一甩,丹心扇已然展开。只见莹莹清白之光,从扇面上无声无息地流淌而出,丝丝缕缕,氤氲如雾。
清光似水,流转轻缓,看起来和普通山雾并没多少区别,但凌云翰却已感觉到这丹心扇内如渊似海,蕴含无尽。
雾气微散,扇面上的题字开始渐渐显现,竟然是凌云翰再熟悉不过的那篇《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何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文丞相被囚多年,丝毫不理元蒙招降,心志坚定,早就作好了以死殉国的打算。于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他倾注毕生功力将《正气歌》书写在了佩戴多年的扇子上。此扇满含文丞相一身儒功、一腔正气,跻身中品玄器之列,是为丹心扇!”
张千载与丹心扇相伴近八十年,对其感应更胜常人,自然觉察到凌云翰与丹心扇之间的微妙变化,但他神色欢快,显然乐见其成。
精神振奋,张千载的脸上也随之渗透出丝丝红润,恢复了一些神采。只是这突如其至的红润之色,仍然掩盖不住他的灰白面容,显得怪异。
“临刑前,文丞相唯恐儒家绝学失传、华夏文统遭弃,因此将丹心扇连同‘书卷清气诀’都传授予我,希望我能将儒家修行道法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说着说着,张千载情绪又有些激动,而他脸色红的越发潮红,白的愈加灰白,令人心惊。
凌云翰的注意力已从丹心扇那转移到张千载身上,听其讲述丹心扇的渊源来历。对于张前辈的神情变化,他虽然不知道其中的确切含义,但心中仍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有些不安。
“张前辈,你先歇息一会儿吧,等你身子好了,再慢慢说与我听也不迟!”凌云翰受伤极重,他都不知道是否能痊愈,还是这样安慰他人。
“不,孩子,我得加紧告诉你一切事情,免得儒家之法又再断绝!”临到这一刻,张千载倒有些不同于往常的飞扬洒脱,而变得坚毅、决绝。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凌云翰却并无他法,能让张千载恢复昔日风采,只能继续听其诉说那儒门遗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盖天地生,生灵育,奈天道悠远,凡人难及。及至河水清,孔圣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儒门初成,大道乃行。
儒门之外,尚有佛子出家参佛,道人辟世修真。较诸佛、道忘情世事,独儒家积极入世,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仁心,行‘内圣外王’之道,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由是儒家文成武就,天下归仁。
孔子成圣之后,贤人弟子得其真传,再经子思、孟子传承发扬,遂成天下显学,一时风行。其后战国****,一代魔君秦始皇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于是废先贤之道,焚书坑儒,毁去儒家修行之路。自此,儒家只以文传世,上古修行法门隐迹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