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宛如清楚地记得那是刚穿上有领章帽徽军装的第二天,当兵三个月的众女兵坐着敞篷解放牌大卡车,在班长的带领下,去逛离驻地不远的久已渴望的西岳华山。
为了这一天,所有的女兵从当兵的那天起,就开始压着指头盼着给父母照张穿着军装站在华山脚下的相片寄回家,可是宽大的军服实在太难看了,再加上理得像男孩样的头发,穿着黑布鞋,要多丑就有多丑。现在,军装仍然宽大的能装两个人来,可因为有了帽徽领章的点缀,好似黑夜中有了星空,沙漠中长了绿草,众女兵都感觉自己比世上所有的女子都美。既然美,当然就要在外面的世界去展示一番。而西岳华山,全世界闻名,想一想,在这不冷不热的季节,旅游的人一定很多,那么就有更多的眼睛去打量我们美丽的女兵了。
大家排着队,唱着《当兵的历史》,迈着整齐的步伐来到玉泉院,发现几个男兵在景点前照相,众女兵不时地探头望望,再望望。男兵一个个地扫视着女兵,发出诡秘的笑声。柳宛如看到附近有家书店,走进去。她远远地看到一本上下集《安娜·卡列尼娜》,疾步上前去拿,书却被一个男兵抢先拿到。男兵靠在书柜前仔细地看着,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这样的微笑对于爱好读书的柳宛如来说,太能理解了。柳宛如看看对面的一家栗子店,班里女兵正在那津津有味地等着那一锅炒熟,就放下心来,继续等待。男兵终于抬起头来,拿着书向柜台走去。
柳宛如只好问服务员是否还有《安娜·卡列尼娜》?
服务员摇摇头。
柳宛如问那什么时候有?这时男兵正要拿着书走,一听这话,回过头来说,你也喜欢这本书?
当然了,小时我看过这部电影,非常喜欢,后来知道这本书是世界名著,一直就想买来读读。
喜欢什么?
喜欢安娜富于生命的热情。看电影时,心想这个有钱女人怎么这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呀,你看丈夫多好,当着大官,对她又好,她都结婚了,怎么能喜欢另外一个青年军官?丈夫原谅了她,她也死不回头,竟然无情地离开了心爱的儿子,跟青年军官私奔。青年军官为了她,丢了官,失去了朋友,她还不知足,竟然卧轨自杀了。一点儿都不可爱。后来上了高中,我明白了,安娜是热情的,是刚强的,是太阳,是火山!她太富于生命的热情,太富于生命的活力了,所以不能忍受跟着大官丈夫过那种死气沉沉、没有激情的生活。正因为她的追求太强烈了,所以她的痛苦和绝望也同样的强烈而深刻。
看来你是懂这套书的价值的,送你了。
这多不好意思,给你书钱。
这书就算我送给知音的,谁让咱是革命战友呢,歌儿不是这么唱的嘛: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我们女兵连唱的都是战友战友亲如姐妹。
“柳宛如!柳宛如!集合了!”这时外面战友喊柳宛如,她忙拿着书问,你是哪个部队的,我看完寄给你。
不用。说话时,男兵已走出门去。她记住了他的身影非常高大,足足有一米八五。还有,他的头发,在春天的阳光下,闪着一缕金光,这在她以后的岁月里,怎么也忘不掉。
晚上九点多开始爬华山,刚到回心石,柳宛如的脚不知怎么搞的,忽然间就崴了,别说爬山,走路也无法再走半步。班长叹一声,说,现在天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也不可能,干脆让副班长陪着你在山下等我们看完日出后,一起回部队。
副班长是个山东姑娘,当兵后就梦想着爬华山,想着一定要爬到最高峰,可是军令如山倒,她虽然服从了,心里却极其不舒服。她在一个卖山货的老乡处租了个长沙发,坐下来后训了半天柳宛如,柳宛如自知连累了副班长,当然只有听的分,除了说对不起就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内疚。不一会儿,副班长头偎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起来。
山里很静,偶尔有一两个背背包的游客往山上走去,老乡困得实在顶不住了,锁了柜子里的面包、矿泉水,回屋睡觉了。柳宛如闭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沙发脏不说,里面的弹簧可能坏了,高低不平。脚实在疼得难受,她想看脚是否肿了,一低头,三四只老鼠就在不远处鬼鬼祟祟地张望着,还有一只竟然跳到了老乡放山货的桌子上,桌上没有吃的东西,柳宛如担心老鼠不一会儿就可能上到沙发上,这么一想立马不敢睡了。她一边用好的那只脚轻轻踏着地,以此提醒老鼠这儿有人,你不得过来。一手拿着书借着帐篷处昏暗的灯光,看起书来。
这时,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她抬头一看,是给她送书的男兵正从山下走来。好像黑夜中有了灯光,她一下子感觉心里踏实极了。
他一看到柳宛如,说,怎么不走了?
柳宛如做了个嘘的动作,小声说我脚崴了,你爬到顶了?
男兵说,我不想上了,看景不如听景。明天一大早还要返回部队呢。说着,坐到不远处的石头上,喝了一大口矿泉水。
一听说对方跟自己是一个集团军的,两人一下子亲近了许多。柳宛如怕对方走了,留下黑暗中独醒的自己,便说晚上石头凉,让他过来坐到沙发上,刚站起来,副班长没了依靠,浑身软软地倒在了沙发上。柳宛如扶副班长舒舒服服躺下后,拿租来的毛毯盖在她身上。望了望四周,除了男兵坐的大石头外,真没地方了。男兵朝她挥挥手,说,来,你也坐这儿。柳宛如看了看熟睡的副班长,又看了看男兵,还是没有挪步。
男兵笑了,说,战友战友不是亲如兄妹嘛,我以军人的荣誉起誓,一定保护好你。
一听这话,柳宛如就不好意思了,再说一直站着,崴了的脚更疼。便一瘸一拐地走到男兵跟前,坐在离他稍远处,心如打鼓一样跳个不停。
脚还疼不?
柳宛如摇摇头。
两人坐得端端正正,聚精会神地望着面前高耸的悬崖峭壁。片刻,男兵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在静寂的山夜听来分外清晰。
你笑什么?
我笑好像大山在给我们上课。
大山说什么了?
大山说年轻人,别泄气。虽然无限风光在险峰,可山下才是我们血脉相连的故乡。男兵装着老头瓮声瓮气地说,边说边不时地做着捋胡须的动作,他这么一闹,紧张的空气瞬间活泼起来。
柳宛如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让自己坐得舒服了些,然后说,你真会安慰人。说实话,我恨我的脚这么不争气,否则我再累,也要爬到东峰看日出,再到西峰去看劈山救母石。我小时候看过电影《宝莲灯》,三圣母和穷书生刘彦昌的爱情故事太感人了。
别后悔,将来有的是机会。
那倒是。
对了,你那么喜欢看书,发表过作品没?
没有。
我跟几个战友办了份油印小报《军星报》,你有空给我们写篇反映女兵生活的文章,很少有女兵给我们报纸投稿。
好呀,你叫啥?还有你们的地址。我们好交流,我在高中时,写过一些文章,还请你多指教。
我叫张钢,地址我一会儿给你。说着,看柳宛如手里拿的《安娜·卡列尼娜》,说,你看了这么多了,感觉如何?
柳宛如小心地抚摸着书的封面,说,写得真好,你说一个男人咋能把女人的心思全写透了?
我也非常喜欢托翁的心理描写,干脆我给你念吧。
山里光线不好。
没事的,你听着。这书我已经读过一遍了,非常好,你闭着眼睛听,眼前就会浮现出火车站那漫天大雪中一对恋人的初次相见,会浮现出俄罗斯贵族舞会上那盛大的场面。
柳宛如真觉得像放电影一样,好像摸到了安娜在舞会上穿着的那件黑色天鹅绒礼服柔软的质地,好似看到吉提失望的眼神。
夜越来越深,柳宛如不禁打了一个哈欠,她忙用手捂住,还是被张钢发现了。
你靠着我睡一会儿吧。
这儿有老鼠,可多了,我听说老鼠专咬人的耳朵。
不用怕,我不睡,再说我是当了三年的老兵了,别说老鼠就是老虎我也不怕。
柳宛如说那我睡了。不好意思,你注意看着老鼠不要上沙发,我副班长……
放心,我也保护好你的副班长。
柳宛如闭上眼睛半天,还是睡不着,说,干脆你给我继续念书吧。不知不觉,她靠到了他热乎乎的身上。理智让她离他远一些,可是她感觉那肩膀在冷飕飕的夜里,实在太温暖,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当她醒来时,天已大亮,男兵已经走了,书的后面一页留着地址。她感觉身上的那股温暖好久没有散去。副班长还在沉沉地睡着,如果不是看到那刚劲有力的字迹,她真的感觉好像做了一场梦。
回到女兵连,柳宛如翻开刚当兵不久写在日记本上的一篇文章,读了好几遍,不知是否适合那个《军星报》。这篇文章写的是一个女兵给当军官的男友写好信,冒雨走路送到二十华里的县邮电局,胖乎乎的女营业员手一拿信就说超重了,让她再补八分钱的邮票。柳宛如读完,感觉不满意,往方格纸抄时,灵机一动,又加了几个小细节:小女兵买了两枚《红楼梦》邮票,贴上后,双手无比珍爱地把信递给女营业员,对方接过冷冷地扔到了一个竹筐里。小女兵回家的路上,忽然想万一哪个集邮爱好者看到这么好的邮票,撕走邮票扔掉了信怎么办?或者那个胖乎乎的营业员今天心情不好,故意不把自己的信发走怎么办?这两个细节加上后,她又仔细地把誊写好的稿子检查了一遍,满意后才按地址寄给了张钢。不久,油印小报《军星报》就寄来了,文学版头题发表了柳宛如的《到远方去发信》,还加了编者按。随报张钢还附了一封信,大意是希望她以后多写作,说她的基础不错,这样的稿子可以投给军区文学刊物,肯定能发表。
这张报纸成为柳宛如走上文坛的第一步,她仔细地把报纸看了好几遍,报上一条简讯吸引了她的目光:我部军械员、《军星报》主编张钢双喜临门:在本职工作上,精心保养武器,全年来做到了安全无事故,被评为优秀士兵;他还利用业余时间进行创作,在省级报刊发表作品二十多篇,荣立三等功一次。
张钢已经发表了二十多篇作品,柳宛如感到自己人生路上有了榜样,她把发表自己作品的小报仔细地抚展,压到了褥子底下,她想这张报纸一定会伴随她走出最美丽的军旅。按照张钢的建议,又把《到远方去发信》投到军区文学刊物,三个月后果然发表了,从此她就坚定了走文学之路,因为文学,她调到了省军区;因为文学,她考上了军校。
《军星报》还在吗?
柳宛如艰难地说,不知啥时丢了。是自己真正发表作品后,还是上了军校,或者调到了北京,总之,那张报纸不知什么时候,丢得无影无踪。
柳宛如仔细地看完那篇自己写得幼稚的文章,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真是无病强说愁。
可你没发现,那份纯真怕是成年人想写也写不出来了!
柳宛如抚摸着报纸喃喃低语,说到纯真,我想起了十九岁那天清晨的春雪,现在好像还能闻到雪的清香,还有你的诗。
张钢说那是我第一次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