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几日里,予淑与施嫣日日相处,竟生出几分感情来。她知道施嫣本无心入宫为妃,只因拗不过父亲的一再要求,才不得不进宫来。予淑见她每提起家人就面色黯然,也不再多问;施嫣性喜静不爱多言,很少主动提出问题。有这么一个朋友,予淑还是很欣慰的,因为这样她就不用胡乱编造些身世来骗人了。
“皓雪,”素手悠闲地在绣盘上下自由穿梭,施嫣轻言道,“你今日对张公公这般无礼,恐怕会惹来麻烦。”
予淑正趴在桌子上认真习字,闻言冷笑道:“我怕他作甚?仗势欺人的老东西最讨人厌了,居然还腆颜问我索礼,真是不知好歹。”
施嫣摇了摇头,声音浅浅轻小:“若要报复,等到册封之后也不迟。”
“好姐姐,我知道你为我担心。”予淑回过头来,甜甜笑道,“就算是现在,他也不能奈我何,由着他去,我才不管呢。”
“今天琇凝她们对你恶语相向,都是我不好。我前几日惹恼了她们,她们报复到你身上去了。”
予淑哼道:“她们也没占到便宜。施嫣,你怕她们么?”
施嫣瞥了她一眼,意思不须言说。
“既然你不怕,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予淑笑得天真无邪,“她们又算什么,气量狭小,不似姐姐做大事的人物。”
施嫣抬起头来,终于露出淡淡的笑意:“你是在夸自己么?”
复拿起笔来,予淑无所谓地道:“被你发现了。”
这时宫女雨墨敲了敲门,脆生生地说:“贵妃娘娘有旨,明天所有的秀女都要去凤仪宫待见。钱姑姑吩咐明日所有礼仪训导暂停,辰时在掖庭宫与内廷的出口处集结,千万不能迟到。”
“贵妃娘娘,凤仪宫?”施嫣眉头轻蹙,喃喃自语,“凤仪宫不是皇后所居么,怎么如今住着贵妃?”
予淑的疑惑却与她不同。世道真是变了,从前那么得宠的娴贵嫔居然都低调起来,接见这班秀女的居然是个从未听说过的贵妃。予淑忧郁地托着腮,难道说皇上已经不喜欢她了?若他果真这么薄情……那不知自己此行不得不说是凶多吉少——那日里,他严厉而无谓的态度每当念及便会神伤。
施嫣放下手中的绣品“柳待鸳鸯”,径直走到窗户前。推开窗户,映入眼帘的是庭院中亭亭而栽的一排柳树,像极了曲江池畔的春色。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她长长一叹,又用力将其关上。
房间里两个少女各怀心事相对无言,却不知自己被一双愤恨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是一个衣着普通的秀女,她静立栏杆之畔,看起来像是在赏花观柳。见一个青衣宫女从远处款款走来,她连忙迎上去,塞给那个宫女一些东西,又吩咐了几句。青衣宫女看了看她,迟疑了好久,才收下了银子转身离开。
同样是春色正浓,亭台轩畔,两个锦衣男子相对而立。那神情恭谨的男子看起来要年轻一些,言辞间恭敬地看着眼前之人。他是从千里外匆匆赶回的曲府长史崔逊,另一人自然是曲适了。
“其实她能入宫并不是巧合。”曲适面色肃然,“小崔,你能猜出什么缘故么?”
“你说她把画像遗在左尚书府中,而左大人又是负责这次选秀的,也就是说是他一手安排的?”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崔逊没有多想便脱口而出。
曲适看着他,沉重地点点头。崔逊的才能从未让他失望过,若不是身份所限,他定能是辅佐帝王的忠臣良才。他缓缓道:“如你所想,老师看见予淑留下来的画像,便知道予淑有入宫的心思,这样更遂了他的愿。他很久之前就劝过我送一名族女入宫,我推说表妹年幼,这回予淑与他倒是想到了一处,他当然却之不恭了。”
“行云,你知道苏大人他们结党营私,连你父亲都迫不得已辞官归隐,你怎能坐视不理,辜负了皇上的一番栽培?我看得出你喜欢那个丫头,但在国事面前,儿女私情又算得了什么?你当初读书做官,若是只为寻良家美眷,为师自然无话可说;可你明明立誓说,读书为报效君上国家,又怎能被私心所迷惑?”
“何况,你知道那个丫头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她想要的,你真的能给她吗?”
老师语重心长,字字都敲在他的心坎上,他无言以对,甚至无地自容。同时突然明白,老师这么做,或许才是真正的理解和尊重。
“他老人家的意思,或许是让你放下私心,平衡局势吧。要知道,帝王的**就是前朝的缩影,我们在前朝不占优势,**更不能让苏家的那个人占一点风头,何况她还有太后撑腰。”崔逊说起**的事情,同样头头是道。
曲适叹了口气:“我只怕予淑她并不能完成老师的意愿。”
崔逊微微一笑:“不用担心,以皇上对她的爱护,她是不会吃亏的。”
“但愿如此。”
崔逊点点头:“其实,我还真有些想那个丫头了。若是我早几天回来,或许还能见到她。”
曲适看了他一眼:“你要是早点回来,她可能就不会走了。”
崔逊看着他,似乎不太理解他的意思,然而他也不愿深究。突然间沉了脸色,他英俊面容肃然起来:“大人,您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回来吗?”
曲适一愣,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只见崔逊从衣襟里掏出一个泥封的加急信,双手奉上,沉声道:“驿站送信我不放心,只能亲自回来一趟。北疆和西域的西戎部落推选出新的子王,两部统一在即,十万大军正朝平西大将军镇守的玉门关前进。玉门关守军却没有丝毫调兵的意图,情况与十几年前有些相似。”
十几年前的玉门关事件中,数万平民惨遭屠戮,亦有许多良将遭抄家灭族,荀家被削弱了很多,连先帝胞弟的平西王都被剥夺了爵位。那是一场浩劫,大齐丧失了许多良将,却只因为西戎内部争斗换来十数年的平安。如今西戎统一,大齐的边疆又岌岌可危了。
朝中不是没有能打仗的将领,而是现今以参知政事苏召乾主和派不同意对西戎投入大量兵力,主张和亲封赏,不欲与之争战。皇上懦弱,曲适一派的人也只能避其锋芒唯唯诺诺,如今大齐虽有强大兵力,却无可战之人。
徐则彰大人的话深深地镌刻在脑海,一刻也不敢忘记。
“适儿,若你今后能掌权带兵,一定要将西域收复——那儿曾经都是我们的领土,每一寸土地上都有我们的男儿抛洒的热血,只是近年之况,你也知道。想我有生之年,可能再无机会驱除外虏了。适儿,收复之重任,可就牢牢系在你们身上了!”
大人,蒙您不弃,曲适定当竭心尽力,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