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拱桥中央,不经意间的侧目一瞥,她又看见那幢贴满封条的小楼。楼前的柳枝随着微风轻轻挥舞摇曳,召唤着过路人的视线。仿佛被一种奇异的魔力吸引着,予淑走下桥,轻轻地向小楼走去。
顺着曲折的青石小径徐徐向前,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小楼的正门口。不假思索地,予淑拾级而上,贴着封条的木门显得古朴而神秘。身后的柳树已经将她的身形遮掩,予淑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并无人迹。
封条黄脆且满是灰尘,予淑抬手轻轻一碰,翘起的那一角竟分离脱落了。她惊得缩回手,四处一望还是无人。望着陈旧的封条,心上猛地一颤。
这么多年,这台阶上不曾留下一个脚印,说明甚少会有人注意此处。若是悄悄进去,短期内定不会被发觉……予淑心念大动,望着落满灰尘的木门,伸出食指轻轻推了一下。只听木门发出暗哑的“吱呀”一声,在眼前缓缓打开,只这一瞬间,封条就裂成了两半,脆弱得如同不曾存在。
一股沉重的霉味伴着门框上簌簌掉落的灰尘扑面而来,予淑连忙捂住口鼻,一步踏了进去,反手掩上门。眼睛许久才适应了这里幽暗的光线,予淑靠着门大口地喘息着,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突然袭来的恐惧。
室内的陈设并无甚特殊之处。一排书柜,一张八仙桌,靠近窗子的地方是一张巨大的案几,笔挂砚台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一角还放着一摞书,仿佛此地的主人刚出去不久,不久就会回来了。正前方的挂画旁是一架通往二楼的楼梯,暗沉沉的不知还能用否。右边的一堵墙上有扇门,里面大概是主人的卧室——予淑曾经向里面望过,无甚特殊之处,陈设与自己住的地方大致相同。
这个地方究竟发生过甚么事,为何要封起来,并且不准人靠近?予淑有些想不通。
不知被一种甚么力量所牵引,予淑缓缓走向对面的那个书架。书架上的书已经不多了,多半是一些竹简和画轴,任其杂乱无章地摆在那儿无人收拾。忽地,予淑好奇的目光被最上层的物事所攫取,她踮起脚尖,捂住鼻子拨开铺陈凌乱的画轴,取下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匣子来。那匣子也就手掌大小,镂刻工艺极其精致,看样子应该是个镜奁。
由于常年被压在画卷之下,镜奁上并没有多少灰尘,只觉手感温和细腻,予淑蹙眉托着它,丝丝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自己失落多年的物件,托在手里竟这般熟稔。
毫不迟疑地打开镜奁,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字纸毫无预兆地映入眼帘。心又开始怦怦直跳,予淑一横心,抽出了那张纸,将其拿到亮处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行行娟秀笔迹猝不及防地跃入眼帘。
吾妹淑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阿姐或已在你身边。
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予淑做贼心虚地四处一望,怕极角落里突然冲出个人朝自己扑来。然而好奇心终究战胜了恐惧,止住胡思乱想,她低头继续看信。
这些话是阿姐一直憋在心中难于启齿的,所以只能写下来让你看见。阿姐知道你恨爹娘没有给你一般人家女儿的生活,恨着从来父母的宠爱都只有阿姐占据着而不曾给你半分。如果你知道阿姐还活着,也还会恨阿姐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找过你吧。但是请淑儿相信,无论在哪里,阿姐从来都不曾忘记小妹淑儿。
请不要太怨恨阿姐。教坊司的生活虽然清苦,但至少没人想害你;阿姐虽不为奴婢,却只能在这里静静地守着流逝的时光,出门晒晒太阳都不行。阿姐说这些不是为了跟你相比,而是想说,对于你的境遇,阿姐也无能为力。但你至少能保留着自己的姓名,而阿姐甚么都没有了。
阿姐明天就要进宫了。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四年,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去了。你知道阿姐有多开心吗?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很快便能相见,诚盼相聚之日速来。
阿姐字
虽然很突兀,但予淑知道,这封信毫无疑义是写给她的。
阿姐……默默地咀嚼着这陌生的字眼,心底那一层故作坚强的外壳骤然碎裂。阿姐,你竟然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吗?
努力回想着阿姐的相貌,脑海里却一遍遍翻涌着母亲被狱吏拖走时时歇斯底里的挣扎,回荡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肆无忌惮的尖声叫骂,竟成为她这么多年来都无法释怀的梦魇。
那****实在饿得慌了,又一个人偷偷跑到厨房偷东西吃。母亲是秦将军的小妾,打有记忆起她就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母亲也不与他一同吃饭。送到偏房里的食物很少,她每次吃不饱又不敢哭,只能去厨房里偷。若是被人抓住,骂一顿倒还好说,就怕母亲知道。母亲若在丫头面前失了颜面,定要拿她出气的。
童年的记忆早已一片模糊,唯记得有个漂亮的大姐姐,每次在她最饿的时候都把吃剩的菜给她送过来。但自从被母亲知道之后,那个大姐姐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厨房里的仆妇们见得多了也不管她,任由她像个乞丐般四处找食物去。然而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在四处响起,紧接着冲进来一队队煞气腾腾的士兵。女眷们尖叫着四处躲避,她不知被谁拉起就往外拖,醒来时已身在幽暗潮湿的牢房里。
“圣旨云:镇西将军秦云鼎叛敌开关,判菜市口腰斩示众。所有财产抄没入官,家属十三岁以上一律处斩,以下者编入贱籍,听凭官使。”
这是予淑昏迷之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天牢里臭气熏天,一边是哭天抢地的哀号和求告,一边是形若痴呆的沉默囚徒。自己安静地抱膝而坐,母亲鬓发散乱,面容扭曲,手爪胡乱地挥舞,疯狂而沙哑地嘶吼着,像困入绝境的猛兽。
“畜生,老娘真是瞎了眼的!”这句话应该是在骂已被处斩的父亲,“叛国死鬼,死就死了,何苦还牵连我们!我当初要是嫁了他,不知现在多风光!一天到晚眼中只有她,活该断子绝孙!”
“放我出去!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是被他强抢来的良家民女!你们凭什么抓我,快放我出去!”
“官差大哥,放我们出去吧……我是被抢来的,求你跟大理寺卿苏大人求个情,就说秋梅……”
狱吏鄙夷地唾了她一脸,抬脚把馊臭的饭踢进来,像躲传染病人一般远远走开。看着她凝滞在空中的干瘦手爪,自己厌恶地冷哼一声。求这些人有什么用,只会平白侮辱了自己!你不是最好面子的么?
母亲回过头来,方才的楚楚可怜状被凶神恶煞所代替,狠狠地踢打着她弱小的身躯,将满腔怨气通通发泄出来:“都是你这个小贱种!还好意思笑?你,你要是个男孩,我就不用受这么多年的鬼气了!别以为你能出去,老娘现在就要你的命!”
年幼的自己四处闪躲,狭小的牢房却终究避不开如影随形的魔爪,在母亲有力气的时候随时都有可能添上新伤。终于有那么一天,母亲被人带了出去。末了,她神情呆滞地回头望了眼自己,沙哑的声音铿锵有力地说:“你也恨他吧,这个卖国贼,把你也蒙羞了!”
母亲吸了吸鼻子,被人毫不留情地夹着拖走了。将小小的脑袋卡在牢笼的栅栏之间,自己年幼的心被恨意充满。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一个卖国贼,一个奇怪的女人,从地狱坠落地狱的生活,都是因为你们!
被带出牢房的那一天起,她就发誓再也不提起自己的双亲,若有谁提起,那种卖国贼之后的耻辱恨意便会涌上唇舌,化作利剑爆发出来。
她恨,她耻,所以一切提起的人,都是在羞辱她!卖国贼的幺女,地位低贱的官妓,这样耻辱的身份无时不刻在鞭笞她的心灵,所以她宁可骄傲自大为人所嫉,宁可肆意妄为被人恼恨,也不要别人因她的身份而瞧她不起!
可是阿姐呢,这些年来,阿姐在哪里?阿姐当年正好十三岁,按理说应当处斩,为什么还活着,还在这里留下一封信来?
予淑心绪万千,一时间怨憎与温切在脑海里迭出不穷,分不清到底是恨是爱,是冷是暖。刻骨铭心的怨恨竟然如此脆弱,在看见家人的手书时,就离奇地消失了。
信纸的字迹娟秀温柔,触手竟有种莫名的温暖。阿姐你还活着——你说你进宫了,那你现在还在宫里吗?那我在宫里的那段时间,你为何不肯见我?难道因为你是不应该活着的人,所以不能来见我么?
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之后,予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试图去挽回些什么,发现些什么,争取些什么。
门轴沉重的转动声毫无预兆地响起,予淑只觉一阵头皮发麻,慌忙将字纸塞入镜奁藏于书架之中,强迫自己镇定地转过身去,摆出一个若无其事的表情来。慌乱中的她并没有发现下方还有另一张字纸,若是发现了,这以后的故事或许就能够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