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通安驿休息了一阵,换上两匹新马,再次踏上了征途。予淑发现马车里容易困倦是车厢里的味道所致,便在驿馆买了一笼醒神香,顺道死乞白赖地问那卖者要了一个暖炉为赠品。曲适上马车的时候,还被挂在车顶一侧的绞金丝香铃撞了一下。他四处看了看,越发觉得着车厢里贵妇味儿浓烈,不由问崔逊:“你给了她多少钱?”
“大哥就只给我六钱买醒神香的银子。”予淑得意洋洋地拍着手里捧着的东西,“这个手炉是我要过来的,门口那两个铃铛本在驿馆大堂内挂着,我跟驿丞说有些当大官的贵客性格古怪,没事总喜欢找人麻烦,要是他们不喜欢这两个铃铛找而你麻烦的话,你该怎么办?不如我替你保管吧。他想了一阵,又被我缠不过,就把这铃铛送给我啦。”
曲适顿时语塞。
“只差几道垂下的罗帏,”崔逊也很是无奈地望着曲适,“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我们这儿就可以作为女子的香车了。”
“那个驿丞一定是看你行事乖张,料定你不是普通家庭的女子,所以才把铃铛给了你。”曲适良心发现,挪到车门旁边假作下车状,“我得去告诉他,他搞错了,这个姑娘不过就是来骗吃骗喝的,没什么身份背景……”
“那你就去呗。”予淑笑嘻嘻地抚摸着手里的暖炉,一点都不见愠怒。言语间,她随意地倚靠在崔逊的身上,在曲适腾开的空间里伸了伸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曲适嘴角抽搐了几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崔逊。崔逊连忙把予淑扶起坐正,换了个话题问道:“予淑,回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么?”
“我能有什么打算?”予淑想也不想便冷笑着看向曲适,“除了任人摆布还能怎样?有人说回去后要好好收拾我呢。”
曲适认真严肃地点了点头:“这是在下应该做的。小崔你说呢?”
崔逊摸了摸耳畔,将几缕掉出来的发丝重新盘至头顶,又仔细地摸了摸发髻和鬓角,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道:“曲公子那日已经到了眉安驿,若是当时不休息就出发,我们就能早两日到凉州了。他听说你离家出走,顾不得我们百般劝阻就立刻回城寻你。予淑,你为什么好好的要离家出走,能与大哥说一下么?有什么困难或许大哥能帮你。”
予淑被他说得低下头去,偷偷地瞥了眼曲适,一抹绯红悄悄爬上脸颊。曲适干笑了几声,大大咧咧地说:“他以为皇帝要我娶她,所以跑掉了。是吧?”
予淑听着他嘲讽似的语气,不觉气恼万分,脸上更红了些许。忽而被他一只手紧紧地按住肩膀,予淑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他略带寒意的眸子。曲适面容不知何时竟这般严肃起来,眼底有丝她看不懂的神色:“你出来的时候,肴佳没有阻止?或者说,是她放你出来的?”
见她不答,曲适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予淑颤抖了一下,曲适放开了手,眉头轻蹙。她也皱皱眉,冷冷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予淑不懂。”
“没什么意思。”曲适笑意温和,“算是我多虑了。”
予淑看着他,突然有种被一眼望穿的感觉,让她分外不舒服。
“予淑,曲公子对你这般关心,你应该也能感受得到。”崔逊严肃地说,“你是明白事理的好姑娘,是断不会惹是生非的。听大哥一句话,若你有什么愿望,只要坚持下去,所有困难都能克服。只是今后断不要做这类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了,试探别人更是要不得的——与其把生命浪费在揣度别人的心思上,不如多为自己的梦想花些时间。”
“初次接触你,大哥就知道你是与旁人不同的。你聪明伶俐,自尊心很强,这是很好的。只是凡事要多些毅力,少些对别人的猜忌,才能行得了大事。你们女儿家,没有机会掌权出仕,可世上能建功立业之人,在家中多有贤内协助。你现在的生活可能不快乐甚至低贱,却不能就此沉沦。”
看着他严肃中透着关切的眸子,予淑的心里有种无名的感觉涌动起来,让她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强忍了会儿,却终是不好意思再看他,只用随意的语气来掩饰心潮的起伏:“我自然与旁人是不同的,就连长安第一神算都说我命中极贵呢。”
“长安第一神算?”曲适阴阳怪气地道,“那个老头什么时候被大理寺放出来的?”
予淑疑惑道:“给我算命的是个年轻人,不是什么老头啊。”
“哦?”曲适看着她,“你怎知道他是什么神算的?”
“当然是他过来给我算命的啊,他身后的那个幡子上写得明明白白,不会有错的。”想了想,予淑又补充了句,“他给别人算完,才来给我算的。那幡子上的字就歪在他身后,要不是那些字,这些人会找他算?”
曲适点点头,忽然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人多大岁数,长得什么样子?”
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莫名其妙,然而看着他殷切的眼神和严肃的眸子,予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就是你来接我那一天。他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言辞间悄悄地瞥了他一眼,“长得蛮好看的。”
原本以为曲适还有什么问题,却没想他就此陷入了沉默中。崔逊神色温和,嘴角噙着一丝浅笑:“公子您多虑了,大理寺怎敢随意放人?那人有他的招牌,定是他收的徒儿或者孙子了。”
曲适终于点点头:“你所言极是,近来我总觉有大事要发生,猜疑心也变重了。”
“公子常常侍君左右,自然凡事要比旁人多看几层,这也是正常的。”崔逊稍有担忧地道,“只是忧虑伤身,公子也不要想太多了。”
曲适叹了口气,从予淑手里抢过尚有余温的暖炉,轻轻地靠在车壁上,不再言语。回去又要面对朝野上下那么多人了……父亲离开朝堂告老还乡,他没有过硬的挚交关系,也没有追随者或定意追随的人,现今的他除了圣眷一无所有,可以说与**嫔妃无异。内有苏参政把持朝中大全,外有西戎国虎视眈眈,西域荀家还动机不明……
如今的圣上,还有几个可以信任的人?从前的他,甚至有隐居于朝,日日与棋箫相伴的愿望,自从此次出关,他明白了自己的境遇——父亲已把所有的重担和政敌都推给了他啊。
马车日日不断地行进着,离长安越来越近了。予淑突然想起了锦宸,想起在宫里生活的六年光阴,想起了无数的朋友敌人,想起了原先的家。她从车窗探出头去,身后是茫然无际的群山,枯枝残叶落寞地扫过马车,似乎在挽留,又似乎在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