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入夜后燥热渐渐平复,风吹过时杨树叶子簌簌轻响,三条人影踏破夜色而来,当中的男人扬起头,叹道:“若在一个月之前,这样的夜色弥足珍贵,如今只好令人怅惘。”
“三哥,你明日走吗?”
“今晚就走。此地我不愿再留。爹爹后日走。妹妹,今后你一切自己小心。”
另一个女子故作轻松地笑道:“从未见你讲话如此认真,真真令人好笑……”话未说完,喉头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男子一声轻叹:“今后你二人就要相依为命了。若有变故,尽早通知爹爹。我此后便当云游,有没有缘分再见,就看老天的意思了。”
此言一出,三人均是沉默,只要脚下草声细微,渐渐穿进一处简朴院落。
男子推开院门,高叫一声:“冯秀才,快出来接新人!”
此时的冯恒正在床前挑灯夜读,万料不到会听见凤阳的声音,慌的抱着书卷便往外跑,迎面便撞上翩芊明亮的双眸。冯恒一愣,颤声道:“辛姑娘,你来了?”
翩芊点点头。
凤阳沉声道:“我如约将妹妹送来,今后她便是你冯家的人,你要好好待她。”
“不,小生不敢……”冯恒慌的双手乱摆,“辛姑娘是为了救我才那么说的,我不会当真,怎么敢如此亵du?”
“怎的,你当我辛家人是言而无信之辈吗?”凤阳淡淡笑道,“说怎样便怎样,十四妹虽然是女子,一样言而有信。”
“小生岂敢!我家中茅檐草舍,我又是一介酸儒,无用之人,怎么敢亵du辛姑娘?”
一声重重的咳嗽,梁福慢慢自内踱出,苦着脸说:“你们放过我家少爷吧!看看自从招惹上你们,我们少爷都不成人形了,腿上一大片一大片的燎泡还没好透,怎么又来纠缠?谁见过这样的,就算祸害也别尽找一个人祸害呀!”
“福伯!”冯恒厉声喝止,“休得胡言!快去烧水点茶!”
“少爷,求你了,这些人招惹不得……”
“福伯!你快些进去!”冯恒神色越发凝重,厉声道。
梁福疲倦地望望他。少爷似乎是一夜之间变成了真正的家长,从前他有一张老脸遮盖着,可以任意批评他的不是,如今却连句话也不让说。这种成熟是该欣喜还是愤怒?这些妖精祸害了少爷,少爷却将她们当成最尊贵的客人。
梁福舔舔干涩的嘴唇,两手搭在花白的鬓边,满怀忧虑,疲惫地走进了狭小的堂屋。
“十四妹,锦娘,我走了,你们好自珍重。”凤阳挥挥手,“若有事,一定传信到雁荡山找爹爹。”
蓝衫一闪,消失在苍莽夜色中。翩芊极力向更远处了望,唯见树梢几只夜行的飞鸟掠起两翅寒寂。
院中只剩下三人,尴尬对立。
良久,小青怯怯走出,柔声道:“辛小姐,锦娘姐姐,你们请屋里坐,外面蚊虫多。”
冯恒这才恍然大悟,连忙闪开,恭请二女入门。看看家什总是太过寒酸,房内总是太过凌乱,尴尬的通红了脸,只晓得将梁福和青墨叫出来,剩她二人孤零零的在屋内枯坐。
良久,翩芊起身,慢慢收拾书桌上随意抛散的笔砚,小青乖觉的上前帮忙,冯恒想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想想今夜肯定是不能回房了,于是扯出蒲席,在屋檐下草草铺好,打发青墨先睡,自己以手支颐,陷入了沉思。
翩芊的思绪已经绕回了面目全非的天官庙。
那夜在昏黄的烛光下,辛况明沙哑着嗓子道:“十四儿,我决定携家离开此地。变故太多,记住的都是伤心事,为狐者,处处受制,还要遭尽冷眼。我要去雁荡山,找你二哥、五哥,在寺庙里过一段日子。你……”
他迟疑着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翩芊接口道:“我会遵守诺言留下来。”
“唉,我早知你会如此。我们走后,一切就靠你自己了。十四儿,爹爹不在身边,许多事,不能像在家时由着性子,你多留意……若是不快活,到雁荡山找我,或者,去找小郎……”
心悦,他现在哪里?要我如何找起?
“姐姐,在想小郎吗?”
翩芊微微瞬目。
“姐姐,小郎肯定过得很好,不必担心。只是冯家一贫如洗,我更担心姐姐今后怎么过。”
“穷倒没什么,冯生也是持身颇正的人,只是,眼下确实尴尬……。”
锦娘抿嘴一笑:“真不知道街坊邻居来了怎么说。劈头看见家中坐着一个天仙,吓也吓得半死。”
“得想些法子,让这家中境况好些才行。”
锦娘细细检视衾褥等物,见小青送来的东西虽然是家里自织的粗布,颜色也已古旧,但却十分干净,不由赞道:“小青这丫头倒真能干,这家里若没有她,不知乱成什么样呢。不过姐姐,这些东西太粗了,还是用家里带的吧。”
她托腮坐着,轻轻点头:“你将家里的东西收拾了先睡吧。我再等会儿,新来乍到,不习惯。”
锦娘自被窝里钻出半边眼睛偷着看她。真美,烛光映在光洁的面庞上,随时都有滑下来的危险,润泽的双唇在尖柔的下巴上投下淡淡一丝阴影,反让她有忍不住的怜惜。
原来这些男人都不能保护她,即使像胡小郎那样出类拔萃的。漫长的生命里,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呢?或许只有我的爱慕吧。
想是叹息的声音重了,翩芊侧过半边脸,微微笑着:“还没睡着吗?”
“睡不着。不知道今后会怎样。”锦娘翻个身,装作娇憨的样子地望着她。
她幽幽一笑:“世间事,总归是说不定的。就这样吧。想不到太多,看不清太远,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