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安排好家中事务,趁着落日便向唐家驰去。老马是日间自己跑回来的,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只是青墨听说要将自己留下照顾梁福,不能去吃酒,闷气撅了半天嘴。
到唐家才听见李桦阳说,前日那豆蔻丫头,竟是得蒙李夫人恩准,作了通房大丫头。唐名原对这丫头想了多年,好容易夫人心情好,将这丫头给了他,自然是大喜,特地设宴请一帮好友聚聚。
席间唐名兴致极高,谈锋越发机敏,又有几个县学里得秀才凑趣,说些补廪中举的吉利话,笑声不断。冯恒却满腹心事,只是闷头喝酒,偶尔与李桦阳、顾筱桂说几句,其他言语竟是充耳不闻。
喝到高兴处,众人异口同声要见见如夫人,唐名酒盖住了脸——况且豆蔻原本也就是伺候他笔墨的丫头,席间众人也有见过的,也就没太多顾忌,再说毕竟不是纳妾,名分上还是丫头,因此大方吩咐下人去叫了豆蔻。
豆蔻红着脸到了席间,穿着对襟的红袄红裙,开了脸梳着圆髻,斜斜插一支绿玉嵌景泰蓝的簪子,手上戴几只金银镯子,倒也有一番袅娜富贵气象,几个秀才连连夸唐名有美人缘。
正闹之际,忽见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匆匆走了来,先是在豆蔻耳边说了几句,豆蔻涨红了脸,绞着手帕子,不待吩咐便离了席。
众人正在纳闷,那小丫头又凑去唐名跟前说了句,这下声音大些,众人却都听见了,说的是:“夫人说哪有家眷出来见人的道理,让扣豆蔻一个月的银子钱,罚去后厨淘米洗菜。还说要爷省点事,有点大家子的样子。”
话未说完,啪一声脸上已着了一下,唐名勃然大怒,叱道:“你不是丫头?你却出来乱跑什么?满屋子里的老爷们,她不怕你出来现眼,倒找豆蔻的茬?”
小丫头捂着脸,一头哭一头说:“小的也是听夫人使唤,爷有什么气,等散了与夫人说吧。”
众人听得小丫头口口声声,竟是夫人大过老爷,不由暗笑,早听说唐家这个李夫人仗着娘家人的厉害,处处要强,没想到居然在唐名纳妾之日,来了这么一招杀鸡儆猴。
唐名脸上难看,越发气闷,又一个耳光打过去,骂道:“混帐东西!有爷在,看谁敢难为豆蔻!还不快滚!回去告诉你主子,爷的事她管不着!”
小丫头捂着脸跑了,唐名也扫了兴,夺过小厮手里的银壶,自顾自斟了一杯梨花白,一口干了,叹口气不再说话。
众人见他如此,也不好说什么。依冯恒的意思就要回去,李桦阳拉住他小声说:“别走,都走了令名脸上不好看。”冯恒只得坐下。
又捱了一阵,县学里的赵秀才端着杯子敬酒:“唐兄高才,远近闻名,宗师说起来也是赞不绝口的,如今才补了廪,月下老人就凑趣,添了位貌若天仙的如夫人,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照如此看来,今年秋试必定是要夺魁的。小弟不才,只想趁早敬唐兄一杯,叨光沾点喜气,不知唐兄肯赏脸否?”
唐名听他说话机灵,心中甚是熨帖,不觉将十分恼怒化作三分,堆着笑起来饮了酒,顺势又回敬一杯。李桦阳见此情形,递个眼色,于是众人都站起来齐贺新禧,唐名越发放开怀抱,将内宅中的母老虎彻底抛至九霄云外。
正在兴头上,却见先前那小丫头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穿着考究的丫鬟走了来,小丫头畏畏缩缩躲在门口不敢进来,大丫鬟却大大方方进了门,目不斜视,直走到唐名跟前才行礼道:“夫人请老爷过去议事。”说完福了一福,也不等他答话,径自走了。
唐名脸色一变,放下酒杯,勉强笑道:“在下去去就来,各位自便。”顾筱桂一见他转身,便吐着舌头低声说:“得,母老虎发威,令名兄这下可是凶多吉少。”
唐名走了约有两刻钟仍不见回来,众人渐渐意兴阑珊起来,况都知道他家里那位极难对付,原不想留着看见唐名铩羽而归,托故一个个都走了。冯恒三个素来与唐名亲近,未免帮着挽留了一番,众人索性便将代为告辞的重任都落在他几个人身上。
又过了两刻钟,看看人都散尽,小厮去打听了几回也不见消息,李桦阳沉吟道:“这如何是好,令名不定还回不回来,若回来见了咱们只怕脸上过不去,若咱们走了他回来不见一人,更加不好看,如何是好?”
冯恒也没头绪,忽听角落里一个声音:“我在这里等着。”
看时却是杨菊山。原来众秀才都不肯与他结交,唯有唐名肯敷衍他,故而邀了他来,却又与别人搭不上话,只好自己坐在角落里,先时竟没注意到他还在。
冯恒心中一动,意外觉得有几分怜悯,于是说:“算了,你们都回去吧,左右也无事,我就留下来等着令名吧。”
顾筱桂闻言扯他袖子却不说话,只是使眼色。冯恒料想他无非是示意自己将烂摊子丢给杨菊山,苦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摇摇头。
杨菊山识趣,知道这些人都嫌着自己,也不凑过来,只是固执道:“我留下来等着,还有事要跟唐兄说,你们走吧。”
冯恒再要坚持,李桦阳也过来跟他使眼色,只得罢了。要走时那两人头也不回,冯恒过意不去,回身对杨菊山一拱手,杨菊山眼里闪出几分喜色,快步上前,红着脸说:“冯兄,小青姑娘好吗?”
冯恒诧异之下忘了回答,杨菊山也意识到问的不妥,赶紧改口:“早上见了小青姑娘,很是可怜,她爹娘都不在了吗?老家是哪里人?”
冯恒只得答道:“都不在了,山东逃荒来的。”
杨菊山眼里闪着奇异的光,猛看去竟像是眼泪,嘴里喃喃道:“真是可怜……我改天去看看她……太像了……”
冯恒正摸不着头脑,顾筱桂已经去而复返,拉着他催道:“走啦,今晚可没月亮,摸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