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许久,翩芊没来,她也没再去。又过了许久,翩芊来了,带着一个白衣的少年,胡心悦。
她们都穿着白麻布的孝衣,样式简单,质地粗糙,却衬的面如冠玉,秋水精神。
翩芊与她说话时,胡心悦就在一边微笑看着,温雅宽厚,像遗世独立的美玉。
她很想告诉翩芊,只想她一个人过来,然而翩芊时时说起这个新来的阿弟,时时无意识地望他一眼,流露出恬淡的笑意。
以后几乎每次都是她们两个一起来。许多只愿意跟她说的话,终于烂在肚子里没有说出口。
她们时时劝她一起回家,翩芊告诉她:“家里真的很好,不信你问阿弟。爹爹说你很乖巧,很希望再有一个女儿呢。”
不用问胡心悦。看他那万事随缘的样子,即使易地而处,他大约也一样安心。何况是在翩芊的身边。
只是,我却不同。从此后,姐姐不再只有我一个人。
在她们日复一日的劝说下,终于有一天,她把心一横,去了清音洞。翩芊闻讯出来迎接,那时她已去了孝服,秋香色的罗衣,下衬茜红裙幅,罩着冰糓纱,锦瑟花了眼,以为是朵怒放的海棠。
她牵着她的手,柔声道:“好妹妹,别怕,我跟爹爹说过好多次了,他很喜欢你,一定会留你的。”
锦瑟感觉到那只纤手的温暖力量,心内一阵安乐,随即她看见胡心悦,一袭白衣,长身玉立,微笑着唤道:“阿姊,锦瑟妹妹来了,你就放心了吧。”
先前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
她在辛家住下,渐渐就难以割舍这其乐融融的家庭。辛况明为人忠厚,一直拿她作亲生女儿看待,与翩芊姊妹不分轩轾,即使偶尔差遣她做什么,也是心无芥蒂,与其他儿女一同使唤。
再后来,凤阳偶尔说起:“锦瑟这名字不觉的有些拗口吗?不知十四妹从哪些书里拣来的,专一刁钻古怪。”
辛况明微笑说道:“我也觉得不大好念,叫锦儿或者锦娘就顺口多了。”
锦瑟抬眼看翩芊,见她笑对自己说:“不过是名字,要是觉得不顺口,你想改就改吧。”
她本待不改,那是她给的,不能够只是名字那么简单。接着她看见她仿佛已经放下此事的模样,转向胡心悦,言笑晏晏。
她心内一阵刺痛,赌气般地说道:“好吧,我早就想改了,就叫锦娘吧。”
此后她成了锦娘。画眉点唇,杏眼含情,穿着青色海棠花样的衣服站在翩芊身边,谁都说锦娘越来越漂亮了。
她改了口,随着辛家兄妹一起叫翩芊“十四姐”,“姐姐”二字从此不再是她的专属。学着她梳妆,学着她穿衣,学着她细碎莲步,只恨不得将她一整个儿的照搬过来。
存着若有若无的怨气,总是往她和胡小郎眼里钻,只是现在想来,居然如此可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居然从来没想过,这样拼命的想成为她,原来是因为那么刻骨的恋慕她。
若不是这次陡生变故,这一辈子,恐怕都在懵懂中度过了。
然而今时今日,明白又有何益?她心内只有一个胡心悦,何曾容的下旁人。
胡心悦肯定也是明白的,所以他悲悯。即使如此,他也不曾把得到的爱恋分与她一分一毫——或者,他根本没法分,翩芊的情感那么绝对,说了是他,就只能是他。
不知什么时候两颊已经满布泪水,脸上留不住的淌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衣服,看去像一大片绝望的黑影子。
门扉轻开,小丫头一声惊呼:“小姐……”
锦娘如被针刺,弹起来冲出了房门,月光下,翩芊的红衣冷冽沉静,影子拖出去,迤逦映上身后那人的青衫。
但她浑然不觉世间还有第三人。
她站在灯影里,清楚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翩芊微笑着说了些什么,然而她一句也没听见,欢喜从胸臆间溢出来,满心内只有一个声音:她回来了!
后来她才看见青衫的冯恒尴尬的站在院中,她匆忙间一顾,追上翩芊,将他独自撂在那里。
天官庙的灯络绎不绝的点亮,最后所有的窗户都映出了匆忙走动的人影,辛况明的寒暄尚未结束,翩芊已经着急向他索要雪莲丸,随后带梁福进了丹房,紧闭双扉,悉心疗伤。
一家子捞不到熟悉情况的人,齐齐将注意力转向了冯恒。他在人丛中夹着,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关注,结结巴巴地说着,眼光一直不曾离开丹房的油绿门扉。
所有人都问完了,冯恒默默来到丹房,倚墙站着。
锦娘也在不远处,同样牢牢盯住丹房。
期间胡心悦出来数次,但见房门紧闭,他二人傻傻站立,于是静默片刻,低头回房。
一个时辰之后,翩芊推门出来,冯恒急急迎上,锦娘已抢先一步,递上一方丝帕:“姐姐,擦擦汗。”
翩芊伸手接过,微笑道:“多谢你还想着,确实累人。”
她将目光转向冯恒,后者早已进了房,正小心地梁福的脑袋放在自己膝上,拿着桌边的瓷碗喂他喝水。
记得梁福只是他家的仆人,能这样对待下人,也真是宽厚君子了。翩芊轻轻揾了揾额上的汗,心道:此人心肠不坏,早知道便不对他那么凶了。
回头又见锦娘充满关切地看着,翩芊知道她是记挂这几天自己的情况,于是抱歉的说:“好妹妹,我有些累,明天再告诉你详细情形,好吗?”
锦娘点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脸上露出迟疑犹豫的表情:“姐姐,今夜我到你房里一起睡吧。”
翩芊有些迟疑,然而见她充满渴望的表情,实在不忍拒绝,于是点点头。
锦娘欢快地蹦跳着走了,翩芊抬眼看看胡心悦犹自亮着灯的窗口,正在思索要不要过去,却见白衣一闪,胡心悦掀帘出门,笑道:“阿姊,累了吧?回来就好,快去休息,详细情形明天缓过来时再说。”
她会意地点点头,又道:“你给那秀才找个歇息处吧。”
胡心悦答应着去了,一展眼,锦娘抱着薄薄的海棠红厚缎被子,轻快的闪进她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