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以为自己永远不需要知道清音洞在哪里,然而她错了。七天后仍然不见翩芊的踪影,她终于深吸一口气,踏上了出谷的小路。
一路踌躇犹豫,直待走到翩芊所说的竹林。她在林前驻足,反复酌量是不是该进去。
犹记得当年,被抛弃旷野之时,母亲愤愤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既然另寻新欢,我何苦白白替你养儿女!”
那时她不叫锦瑟,三岁之前父母都叫她“大丫头”。她出生之时人面狐身,遍体茸毛,因为父亲是人,母亲是初得人身的狐。三岁时她仍然是半人半狐的怪物,招惹了母亲许多厌弃,而薄情郎的变心,终于给了她丢掉这累赘的最好借口。
她在荒野中挣扎爬行,餐风饮露,捕捉昆虫鼠蚁,浑浑噩噩的度过不知多少年,终于有一天,她临水自照,发现已经完全变成狐的形体。
这个变化为野外生活带来许多方便,她依靠锋利的牙齿和敏捷的身手在谷地背阴处建立了自己的领地,年复一年的过下去。或许修行原本就是无心插柳之事,或许无论什么生物活的够久都会通灵,她惊奇的发现,自己可以变化人形了,虽然皮毛犹未褪尽。
年深日久,幼时曾经刻骨铭心的怨恨慢慢淡忘,她不再记得父母的模样,也欺骗自己从未有过父母。然而曾经的伤害依然会让她在夜半被噩梦惊醒,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分不清是不是又回到被抛弃的那个黄昏。她不愿说话,不愿出谷,不愿和任何人或者狐接触,直到遇见翩芊。
最初吸引她的是翩芊伏在草间寻找药材时认真的模样。锦瑟躲在近处窥看,见她睁大眼睛,观察草木的花、叶、蕊,有时还会以手轻扇,使香味散出来,那时她就会微微闭眼,仿佛沉浸在无限遐思中,最后一笑,果决的将其连根取出或者断然弃之而去。
锦瑟觉得她蹲伏的姿势很美,有与她稚嫩容颜不相衬的柔媚。然而她取药的果决又之大相径庭,这使她分外迷惑。
许多年以后她才发现,翩芊对待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时总是温柔,而对于损害她心爱的人的一切势力,又会表现出非凡的果决和勇敢。
她毫无来由的迷恋上她曾经立意不再接触的狐。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每当黄昏时分听见她轻踩着草尖走来,她就会一跃而起,蹿进她附近的草丛,不远不近,不离不弃的跟着她。她在梦里再见到黄昏,也是夕阳柔和,红衣明艳——噩梦从此不再令她困扰。
翩芊从未觉察到草丛中有双眼睛一直恋恋的追随自己。她以为见到她那天就是初次相遇,却不知那人已在暗处恋慕她多年。
有时候翩芊没来,锦瑟会有莫名的烦躁。她在草间蹿来蹿去,内心激烈争斗要不要在她来时现身,随即又自惭形秽,摸摸自己皮毛尚存的脸,父母尚且厌弃,何况别人?
曾经有很久一段时间,大概将近一个月,翩芊一直没有再来。黄昏时在谷口的守望已经成为锦瑟唯一的希望之光,然而到第二十八天的黄昏,仍然不见她的踪影。
锦瑟怀着愤恨与失落交杂的情感回到洞穴。这应当是一个约定,她怎么能没有任何预兆就消失了?她在心内愤愤地咒骂翩芊中道的背叛,全然忘记这样的约定只有她自己知晓。
在愤怒与失望中她焦躁地团团转着,头脑中嗡嗡作响,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她来了。
她急切地蹿出去,远远就见到那个红色的身影迎着晚霞走来。
许久不见,她的面貌有很大变化,从前带着稚气的大眼睛长成了眼梢微扬的凤眼,下巴尖了许多,透出几分柔弱风情,行动中处处流露年轻女子的妩媚,就连腰肢也似乎更加细软。从前垂在脑后的辫子打散了,在左右各挽一个圆髻,再从耳边垂下几缕黑漆漆的散发,齐眉的刘海拢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越显明眸皓齿。
仅是月余不见,她已经是另一番模样,似海棠在一夜之间盛开。
从那天起,锦瑟不再满足于远远地窥看,她抢了杜鹃花,前前后后的追逐她,偷偷学她说话的语调,在矛盾挣扎中与她越来越靠近。
尽管夜阑时会有淡淡悔意——与外界来往一直是她的禁忌,然而相处的愉悦太有魔力,吸引她一天天沉迷下去。
直到那次受伤后与她亲密接触。
直到无可救药的在她家门外彷徨,犹豫着要不要打破这最后一道防线。
风来时竹叶飒飒作响,像她的心绪,悠远,飘忽,凌乱。
夜幕四合,竹林中闪烁着若隐若现的灯光,细细的哭泣声随风传来,令她一阵阵慌乱。
有人自竹林深处走来,停在她身前:“姑娘,你已在此站了几个时辰了,有什么事?”
她踌躇着不肯回答。
于是那人耐心又问:“姑娘可是来找小女翩芊的?”
她眼睛一亮,是她爹爹?
老人见她神色,已知她来意,伸手指着背后道:“小女前日曾说,大概会有一个妹妹来家找她,就是姑娘吧?来,家里坐会儿。”
她迟疑道:“那,姐姐呢?”
“她在守灵。”老人叹口气,“她娘前几日没了。”
穿过曲折反复的竹林小道,锦瑟来到一处灰砖院墙之外,哭声就是从院内传来的,她想到可能是翩芊,蓦然一阵心疼。
辛况明请她在院内等着,自己进去叫人。果然不多会儿翩芊就走出来,红肿着眼睛,带着未干的泪痕,哽咽着说:“妹妹来了,姐姐突逢变故,没有来得及跟你说,让妹妹挂念了。”
“不,哪里话”,她不由自主掉下泪来,“姐姐别太伤心,我来看看就走。”
“妹妹第一遭来,偏偏我又……你先进屋坐会儿,我待会儿去陪你。”
“不,不,我就走。”她抬眼就望见翩芊头上的孝帕,刺目的白,于是慌乱地推辞着,不及道别就出了门,在竹林中慌乱的跑着,全不顾身后翩芊焦急的呼喊声。
待到无人处,眼泪络绎不绝的滑下来,说不清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翩芊。
那夜她第一次想到了娘,那个抛弃她的狐,也曾多么温柔的哄她睡觉。如果那时候自己是现在这副模样,娘的爱怜会不会延续一生,自己会不会像翩芊一样,有一个温暖的家。
她想的太多,直到昏昏沉沉睡去,梦寐中娘的脸与翩芊合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