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芊一语既出,立刻意识到此话不妥,再见他一脸苦涩笑意,顿时又觉羞涩,又觉不忍,遂开口道:“这样吧,你别忙着送他回家,这伤凡人也医不好,还是先去天官庙,我那里有药。”
他点点头,站起来准备拖抱梁福,翩芊止住他,轻轻一口气吹去,但见梁福平躺着慢慢升起来,约升到一尺高,停住不动,翩芊转身道:“走吧”,梁福便悬在空中平移,望去煞是奇异。
冯恒拖着疲累的身心紧紧跟在翩芊身后。她的步态轻盈,似乎是轻踏着草尖飘行,有不真实的美丽感触。然而这样的美丽只能遥望爱慕,终是与自己无干的了。
对于锦娘来说,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自从翩芊出事,家里的欢宴戛然而止,就连最喜声色的凤阳也流露出焦虑情绪,放低了杯盏。眼前所见的希望,好像只有弱衣日间传来的回话“绿腰已然应承了在刘合处帮衬说合”,然而自这口信传来,已经几个时辰过去了,丝毫未见反应。
锦娘甫一阖眼,就觉有来自窗间的月光满眼映照,薄薄眼帘根本无法挡住这光,她烦躁的翻身,怨恨着昔日引以为得意的望月小窗。
这样躺了许久,默默回思着近日来的一切事体,她渐渐有些纳闷: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这一细想,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
翩芊与胡小郎去鬼坟那夜,凤阳邀了胡家姊妹在*饮酒,三嫂玉京非但不阻拦,反而吩咐她送来几盘苹婆罗果招待客人,胡家姊妹平时哪有机会见这异果,大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笑对凤阳说:“难为你家娘子大度,一些儿也不拈酸吃醋。”
凤阳在旁闲闲笑着,细长手指随意拨弄着水晶盏,并未搭腔。
锦娘有些抱不平,遂也坐下,劈手夺过水晶盏,笑骂道:“没良心的,三嫂待你这样,你倒一天到晚在外头瞎混。”
凤阳笑笑还未开口,胡家二姐已然回道:“这丫头,关你甚事,就是喝醋却也轮不到你呀。”
锦娘横她一眼:“三嫂子那么温柔良善的人,亏你们有脸公然在人家里厮混。”
胡家二姐脸上有些挂不住,讪笑道:“这话说的,谁同他厮混了,不过一起吃杯酒。”
凤阳却已经凑上来,酒杯直送到锦娘唇边:“你若不平,我与你先来一个交杯酒,偏过了她们,这下你就没话说了吧?”
锦娘倒也不在乎与凤阳风言风语,她自道自己心里没什么,原也不将这些事放在眼里,因此接了酒杯,手腕圈在凤阳怀里,一仰脖便是一杯,胡家姊妹忻忻然笑了起来。
恰于此时,听得门声轻响,锦娘一喜,想是十四姐回来了。
然而步声匆忙,全然不是翩芊平日里的细碎莲步,即便是胡小郎也不曾这般心急。锦娘心下一咯噔,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她起身欲走,凤阳兀自带着酒意留道:“急什么,再吃几杯。”
她全然不答,只是匆忙前行,模糊听见凤阳打趣说:“这丫头可煞奇怪,整天眼睛里就只有十四妹,姊妹感情再好也没见这么形影不离的,说不定将来不嫁男人,跟着十四妹过了呢!”
锦娘匆忙间啐了一口,来不及还口,转去前院只见到胡小郎白色身影闪进了辛况明房中,接着听见辛况明问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锦娘心中没来由的慌张,怎么不见十四姐?胡小郎一向与她出双入对,没道理同去不同回,莫非真出了什么事?
她有些焦急,之前的不祥预感更加强烈,于是不管是否妥当,一头闯进了辛况明的房中。
胡小郎正面带忧色地说着:“……阿姊执意不肯,我再三劝也没有用,没办法,我只能先回来了。”
这句话更加坐实了先有的预感,锦娘心内一凉,强撑着问了句:“十四姐没事吧?”
辛况明长叹一口气:“心悦,你跟她说吧,容我先想想。”
等到一切了然,锦娘心内的惶惑无以复加。她不知道被关起来究竟有什么后果,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饶她机灵圆活,但这些年来,她只是在十四姐周遭一切事务上用心,至于阳间阴间的官,从未打过交道,何况是顶头上司,新官上任的五方巡视使。
怎么办?她在无计可施时冲动起来,鲍婆子有什么权力可以关押十四姐?她不曾杀人放火,更不曾冲关阻道,这事就是到了阎王殿下也是鲍婆子没理,何必要怕她!
辛况明拦住她,摇头说道:“虽是咱们占理,只是能到哪里说理?咱们地位卑微,一家子连个散仙都没修成,又没有亲朋好友是官场中人,连个通气说话的都捞不着。况且刘大人也就比阎罗低一等,这么大官,又刚好管着咱们,咱们在人屋檐下,怎么拗的过人家?”
一语提醒了锦娘,踌躇起来,然而心内烦乱,实在理不出头绪,只是解气般喃喃自语:“大不了我冲进鬼坟救她出来。”
“傻话,要是这般容易,我早就去了。”胡小郎幽幽说道。
锦娘一肚子急火正是无处发泄,少不得狠狠白他一眼,嗔道:“十四姐还不是为了你才不肯答应,你倒是一点不着急!”
话音刚落,已见他饱含悲悯望过来,柔声道:“别急,总会想出办法,还你一个好好的阿姊。”
她只觉心内猛然一酸,慌忙垂头,不让胡小郎看见她微红的眼圈。然而心内怅惘,究竟说不出是哪根深藏的心弦被他言语拨动,况且他眼中洞明一切的悲悯,让她又迷茫,又感动。
辛况明见夜色已深,深觉锦娘在此不便,于是吩咐道:“你先回去,我和心悦再商量一会儿。顺道叫三儿快些休息,什么时候了还在胡闹,玉京也不管管。”
锦娘欲待不去,又不知留下做甚,只好答应着走出去,临到门口,鬼使神差望一眼胡小郎,他微微点头,又道:“你放心,我定会想办法将她还你。”
待到回房,窗下坐了,思想起前事,毫无来由便落下泪来,原来不知不觉,相识已有三百一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