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清晨,冯恒的汗水却从没有停过,愧疚、担心、害怕交相缠绕,令他不敢抬头看那三个人,尤其是锦娘。曾经言笑晏晏的她,一夜之间变成丛生的荆刺,断续在他心头冲击,惶恐多于疼痛,到头来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喋喋不休的道歉。
“赔不是有什么用,你倒是把十四姐接回来呀,鲍婆子的鬼府每天子时都会浮上来,今晚你就去!”
“是,在下今夜一定前去解释,将此事说个清楚,早点救辛姑娘出来。”
辛况明见状有些过意不去,劝道:“冯相公,事情虽然糟糕,倒也不到无可转圜的地步,鲍太夫人的府邸一般人很难找到,我看你今晚也别去了,老夫再另想办法,你先回去吧。”
“不行!”锦娘急忙拦住,“哪能这么便宜就放他走!鲍婆子是他的亲戚,只有他能说的上话,他要说了不娶,鲍婆子应该会放手的。”
“没用”,胡小郎缓缓摇头,“依当时的情形来看,鲍太夫人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我觉得他求亲更像是鲍太夫人的一个由头,现在鲍太夫人计较的恐怕不是他愿不愿娶,而是阿姊肯不肯听她的安排嫁了。”
“照你这么说,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不管怎样,都是呆秀才惹出来的事,他想推托个干净,哪有那么便宜!十四姐要是吃了什么亏,看我怎么收拾他!”锦娘一脸不甘心。
“锦娘!对客人太无礼了!退下!”辛况明喝道。
锦娘一梗脖子:“我就是不走!我又没卖给辛家做奴才,你管的着我吗!”
“你……”辛况明一时语塞,想想却又叹口气,“锦娘,你十四姐的事已经够棘手了,你别闹了。”
锦娘听他语气温和慈爱,双目间满是无奈和焦虑,心下一软,再想到这些年辛况明一向对自己慈爱有加,几乎当作亲生儿女一般照顾,顿时深悔自己说话孟浪,垂头不语。
气氛一时尴尬异常。
许久,辛况明拱手说道:“多劳冯相公奔走相告,老夫还有些家事要和儿孙辈商量,不敢耽误冯相公功夫,锦娘,你送送冯相公。”
锦娘低垂着脖子,冯恒分明感觉到刘海中透出的凌厉目光,一阵不安,赶紧推辞说:“不敢有劳姐姐,晚生告辞。”
推门出来,锦娘亦步亦趋,也不说话,只是默默送到庙门前。冯恒正要道谢,她忽然冷笑一声:“死秀才,就算不关你事,若我十四姐有一点好歹,我定会取你狗命!”
冯恒一个冷战。
“呀,小娘子好狠!”柳妖笑着接口,“还是小丫头乖巧,秀才,让她把你家丫头叫醒啊。”
冯恒这才注意到柳妖跟前横躺在地的小青,这丫头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锦娘不耐烦的朝柳妖方向吹口气,看见小青开始揉眼睛,一转身闪进庙内,嘭一声紧闭了双扉。
小青傻傻的倚树坐着,迷惑不解地问道:“公子爷,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别问了,走吧,咱们回家。”
小青迷迷糊糊地跟在冯恒后面,左思右想之前发生的事情。模模糊糊记得好像有个极好看的绿衣姑娘跟公子说话来着,但是说什么记不得了,好像是公子要求亲?
哎呀,公子要求亲?这么大事我怎么睡着了?福爷爷不是说公子还没有定亲吗?难道是看上了绿衣姑娘?那她答应了吗?怎么公子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难道她没答应?都怪自己刚才睡着了!
正是胡思乱想,冯恒忽然回转头,轻声吩咐道:“小青,今天的事不要对梁福和青墨说,只有你知我知,好吗?”
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脖颈里蔓延到四肢,小青用力地点头,在眩晕中大声说:“好,只有咱们两个知道。”
深一脚浅一脚,前后走着的两个人,一个满腹心事,恨不能推开太阳拽出群星,另一个则欢喜惆怅,轻飘飘似踩了一地棉花。
天官庙内。
辛况明环顾四周,在家的儿女们都来了,甚至出嫁两年的九女弱衣闻讯也匆匆自清妙山夫家赶回来。不错,这些孩子兄弟情分上倒很上心。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凤阳说了一嘴,还没闹明白。”弱衣斜签坐着,随意歪着靠在锦娘身上。
“前些日子有个秀才见到阿姊,一时情迷意乱,我们都没放在心上。不想那秀才去求了五方巡视使鲍太夫人,昨夜把阿姊叫去,逼着她嫁那秀才,阿姊不肯,被关进了囚灵室。”
弱衣倒吸一口凉气:“我在清妙山也听说过鲍太夫人,据说是个极难想与的老太婆,怎么那秀才倒有办法使她?”
“好像是他的外婆,死秀才,看着傻呵呵的,倒是挺阴险。”锦娘愤愤说道。
“也不能怪他。我在当场,秀才只是求鲍太夫人就中行个方便,帮着说说话,不想到鲍太夫人嘴里,就要阿姊立时成亲,阿姊当然不肯,言语了几句,秀才还帮着说了些好话,今日早些时候还专程登门致歉,似乎不是很过意不去。”
“这个时候你还一口一个鲍太夫人!那贼婆子,我才不怕她呢,大不了冲进鬼坟杀了她,把十四姐救出来,我去顶缸挨罚!”锦娘恨道。
凤阳竖起了大拇指:“了不得,女中丈夫!不过以你的修为,只怕连鬼坟的门都摸不着,还是再修五百年再说吧。”
弱衣白了他一眼:“到现在还说风凉话,待会儿叫三嫂子收拾你。”说着轻轻拨弄锦娘耳边垂下的一绺黑发,“也就是你和她最好,什么时候都替她抱不平。”
老大荥阳想想开口:“不如去劝劝十四妹,先答应下来,糊弄糊弄鲍太夫人,把人放出来再说。”
“对”,十娘清荷软软答道,“那冯秀才我见过,不像难缠的样子,不如要他和十四妹透个气儿,先假意成亲,骗过鲍太夫人,然后再想别的法子。”
“此法虽好,只是十四妹固执的性子,生平最恨作假,只怕不会轻易答应。”弱衣轻轻蹙眉。
“是啊,十四姐一向最恨人家说谎了,要是换了我,鲍婆子逼我时已经骗她说答应了。”锦娘无奈的说道。
辛况明听了这些议论,心里乱哄哄找不出一个头绪。
想起当年爱妻撒手归天之时,十娘她们还十分年幼,辛况明不忍心以实相告,遂骗她们说娘去了千里之外的外婆家。不想一日翩芊与凤阳争吵,辛况明一向惯做和事老,匆匆劝解拉开了事,翩芊居然趁夜出行,沿着小路奔波数日,去外婆家找娘评理,辛况明心急火燎的找去,她两腮犹有未干的泪水,眸间尽是质疑:“爹爹,娘已经没了,为什么骗我?”
辛况明眼前又闪现出那双清澈的,不带一丝迂回曲折的眼睛,他重重叹一声: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说谎有时候是最有效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