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恒踏着冷月归来。
今天又喝多了,偏偏又忘了带上青墨。半路上跌下马,那该死的畜生带着缰绳摇头摆尾地绝尘而去,难道你就一辈子在外头游荡?冯恒思绪混乱的想着,说到底不过是一匹马,背上鞍具还未摘掉,被别人抓到不是一样骑你吗?难道还能碰见神仙把你变成人?
两条腿绞在一起,扑通,又狠狠地摔了一跤。该死的令名,看我醉成这样也不派人送一程,不就是说你岁考的文章做的不好吗,这么多年的朋友,至于如此绝情吗?
冯恒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时头昏脑张,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按理说此处应该是天官庙附近,一向十分破败,但是现在耳边似乎有音乐声响起,远远处依稀还有灯火,煞是奇怪,难道刚才糊里糊涂走错路了?不管他,先过去投宿再说。
走到跟前才发现,灯火辉煌处分明就是那座墙倒屋塌的天官庙。奇怪,才几天功夫,怎么就修的这么堂皇了?院墙重新砌过,大门涂了朱红的漆,锃亮的铜环锁,琉璃瓦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让人眼花缭乱。
于是举起马鞭,敲打着喊道:“有人吗?”
眉目绍秀的小丫鬟开了门,迟疑地问道:“公子有什么事?”
冯恒踉跄着走来作揖:“冒昧打扰,秀才赴同窗宴请,一时贪杯,酒后无力,劳烦请问贵主人能否收留一夜?”
“吱呀”一声,朱漆大门合上了,小丫鬟似乎是去通报,不多时就有老者的声音:“既然是秀才,不妨事,就请他进来吧。”
门开了,一个精神矍铄面白长须的老者笑呵呵地迎接客人,万字花纹的绸袍在灯光下看起来富贵逼人:“相公如果不嫌弃茅舍窄小,就请随喜一晚。”
进门后丝竹盈耳,老者笑道:“今日舍侄学成归来,故而设小小家宴款待,儿女辈一同祝酒恭贺,聒噪的很,相公莫要怪罪。”
“哪里哪里”,冯恒扶着廊柱摇摇晃晃地走着,差点撞翻窗角的琉璃明灯,“晚生贪杯误事,若不是老丈好心收留,今夜只怕要露宿郊野,老丈莫怪,晚生此刻头晕眼花,得赶紧找个地方睡了。”
“好说好说”,老者扬声唤人,“锦娘,去将东厢房收拾下给这位相公住。”
有柔腻的声音答应着去了,人去音不去,空气中飘荡着柔腻的气息,即使在醉中,冯恒仍然有销魂的体验,锦娘,他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他日有机会一定要上门拜谢,想办法见见这个声音就能勾魂的女子。
片刻功夫后老者带客人进了东厢房,进门时身材曼妙的青衣女子提着灯笼垂头走出,与冯恒擦肩而过时,有难以名状的香气漫布空气中。想必是锦娘?冯恒努力吸吮残留的香气,掩饰在不动声色的外表下尽力追看女子的身形,无奈只捕捉到低垂的发髻和耳后盘旋的钗头凤。
静夜,销魂,暗香。
东厢房想是离主人的厅堂不远,躺下后众人的言笑和伶人的弹唱仍然在耳边徘徊。还有那缕萦绕不去的香气。
冯恒有莫名的烦躁。早知如此便当以什么理由唤一声锦娘,或者她会提着灯笼过来,微露出烟润粉荷的半面,一解他心中渴念。
渐渐听见高亢清越的女子声音唱道:“枝头乌桕鸟,赚奴中夜奔,不虑绣鞋湿,但恐郎无伴。”
接着是那个柔腻入骨的声音:“花架下偷期,蔷薇丛里伴,倒脱下凤头小鞋,且作个吕字,与你解馋。”
且作个吕字。如同有一支细羽在心头轻挠,一时间心痒难耐。当日与令名同游青楼,那个名重一时的花魁对自己青眼有加,黄昏时檀口香舌那一吻,不知能否与锦娘的吕字相提并论?
掌声大作,有年轻男子大笑着道:“锦娘,何时学的这般风情曲子,又是哪里学的狐媚气十足的蛮舞?从前倒真是小看你了。”
锦娘一声轻笑:“三哥何必取笑,这不是昨日你与胡家姐妹私会时人家唱给你听的吗?莫怪我过耳不忘,实在是胡家妹妹歌喉太妙,让锦娘心旌动摇。”
“哈哈哈,三哥,居然连偷情都能被人发现,无怪乎嫂嫂天天拈酸吃醋。”另一个男子揶揄道。
清越的女子声音盖过众人的喧嚷:“别闹了,待会儿爹爹听见看怎么骂你们。”
“阿姊,咱们出去走走,不跟他们胡闹。”一个软糯声线的年轻男子似乎是劝她。
仿佛是门开了,喧闹的声音猛然响亮起来,随即又闷下去。
远远听见声音清越的女子道:“真是的,三哥每次回来满嘴里就没有正经。”
软糯的年轻男子轻笑:“阿姊,理他作甚,不过是斗嘴磨牙占点嘴上便宜罢了,都是一家子,何苦治这闷气。”
女子不做声,渐渐的脚步远了,忽听喧闹声猛一下又响亮起来,有人自门内出来,柔声唤:“十四姐,手帕子掉了。”
是锦娘。在周围的喧闹中依然腻到刻骨的嗓音。
冯恒自炕上一骨碌爬起来,抢至窗前窥看,月光清冷,红衣女子在廊间缓缓回首,臻首蛾眉,凤目樱唇,冷冽如秋水般的双眸,月下似有看不见的烟雾笼罩,令人禁不住便要舍身投进这两泓深泉。
冯恒听得自己的心跳,清晰,缓慢,强劲。那一刻,他明白了惊艳的涵义。
青衣的锦娘款摆腰肢走上前去,将一方丝帕递于红衣女子,笑道:“十四姐贪与小郎闲话,却连手帕掉在地上也不知道。”
红衣女子且不去接,冷眼看她,唇间有秋风的萧瑟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