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假回到公司,莫美兰笑着对她说:“陈英军能力不错,又是个老实人,好好把握。”小曼红着脸嗯了一声,办公室恋情本是大忌,难得莫美兰肯放她一马。小曼坐回位置,打开邮箱,打头一封就是陈英军的邮件,她笑着打开邮件,却见这封邮件并不是一封简单的问侯邮件,而是让她注意莫美兰的工作变动。小曼一怔,咬着牙半天没作声。两个人平时上班都忙,好容易到周末,不是陈英军在出差,就是小曼在加班。谈情说爱用得最多的除了短信便是邮件。谈得最多的,是两人的家乡和童年时光,少有涉及工作的时候。须知作人下属,很重要的一点便是揣测上司真正的意图,陈英军接近她,难道便为的是她在莫美兰身边?小曼皱了皱眉头,努力把这一丝不快从脑海里挥了出去,很快地回了封邮件给陈英军:没听见她有什么变动,何意?
那边的回信很快就来了,并且用红色字体特别标注了一句话:莫美兰近期肯定会成为总裁,你的工作内容会更加繁杂,不要担心,试着站在她的角度看问题,相信你能做好一切!
小曼接了信,面孔红了好一会儿,颇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
收到这封邮件没多久,莫美兰果然正式接手了公司全盘的业务,成为小莫总。董事会正式的任命一下来,莫美兰第一时间就解散了总裁办秘书处。秘书处的其它三个秘书很好办,莫美兰让她们分别去了各个部门,任部门经理助理,小曼一进公司就认识的谢琳分去了陈英军身边,而梁红则已经离职失去了联络。大莫总的总裁特助陈阿婧则很不好办。
她从公司成立之初就已开始服务锦隆,从小小的前台文员做起,一直做到总裁特助,从二十二岁做到了三十二岁,可以说,她的青春已完全贡献给了这间公司。作为一个三十二还未结婚的女人,阿婧的工作能力无可非议,至少目前,小曼自认是望尘莫及的。但形势就是这样,小曼已经成为莫美兰特助,阿婧也不可能由总裁特助降职去做部门经理助理,一时间,阿婧的去向成为一件十分微妙的事情。
在小曼看来,这件事很好办:阿婧继续任总裁特助,她乐意继续做阿婧的下属。但莫美兰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她解散秘书处,并立即让其他三人去了各部门报到,让秘书处主管陈阿婧没有了兵,然而又没有立即宣布阿婧的去向。原本忙得同时要接两三个电话的陈阿婧一下子成为全公司最悠闲的无事可做之人。
陈英军的邮件提醒了小曼:莫美兰为什么要这样做?作为莫美兰特助,她又应该有什么样的态度?
这个时候,相信陈阿婧是最不好受的那个人。但小曼发现,这件事也非常令莫美兰困扰。这个一向精明能干的年轻女人,对着陈阿婧的履历表皱起了眉头。小曼想:如果是她,她会怎么办呢?但立刻发现这是一个伪命题,她就是她,不是莫美兰,在这件事里,她有很多事情并不清楚,也不可能做出正确的判断。自然有好奇的八卦女向她转弯摸角打听,她一半是真不知道一半也是基于职业道德一律以不知道回答。不过是一个秘书的去留,不知为何,公司的气氛却沉闷了几分。
这一日中午,小曼和莫美兰吃完饭,清洁的阿姨正进来做清洁,陈阿婧黑着面孔走了进来。
小曼一见,暗叫不妙,只好迎了上去:“陈小姐,没有预约是不能进来的。”
陈阿婧冷冷一笑:“预约?小曼,我不想难为你,请让开。”
莫美兰已站了起来:“小曼,去帮陈小姐倒杯茶来。这边请。”不急不慢地把陈阿婧引到了茶几前。茶几上几朵白色栀子花散发着幽幽的甜香,两个同样漂亮的女人却剑拔弩张地一时沉默着。
小曼犹豫不决,莫美兰已经侧头:“怎么还没去?”
陈阿婧已轻笑起来:“你这个特助倒也忠心。”
小曼只好推了门出来,站在茶水间发楞。正午的阳光正巧打在前面的风水鱼箱上,几尾大大的锦鲤正身姿曼妙地在水里游戏。小曼随手扔了几粒鱼粮进去,几条鱼顿时为着鱼粮争抢起来。一尾金黄色的锦鲤尾一摆,激了几滴水到小曼面上。小曼笑着擦去水珠,不知怎的想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到公司还不满一年,许多旧事都还不知道,一时间当然想不出弱势方的陈阿婧手里有什么砝码可以和公司谈判。
时间并不长,陈阿婧已微笑着推门而出,看她面上的表情,似乎对结果很是满意。小曼不由得望了门内一眼,阿婧已笑着说:“小曼,当心莫美兰。”小曼微愣,阿婧已扬长而去,留给小曼一个干炼的背影。
小曼推门进去,一眼看见茶几上的花一片零乱,昂贵的地毯上满是水渍和碎的玻璃片。莫美兰面色如常在大班桌前批文,头也未抬地吩咐小曼:“叫阿姨来做清洁。”
小曼细想了下,方答到:“这是细碎活儿,我来试着收拾下。”莫美兰抬头看看她,笑了笑没吱声。小曼便低下头收拾起来。
第二日陈阿婧便递了辞呈,照理要再做一个月才能离职。但工作这么久,积下的年假何止一个月,至此,便开了年假的单子,潇洒而去。她人一走,自然其他人也没了忌讳,没几日,小曼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锦隆能做到如今的局面,有心人很容易抓住几件民不究官不举的事情。陈阿婧作为总裁特助,手上自然拿到些锦隆必须妥协的东西。谁知老莫总把摊子一放,莫美兰接手先施着个拖字诀逼阿婧着急,一边去补漏。最后轻描淡写,花少许钱就把阿婧摆平了。
这个行业并不大,事情很快就流传开来。所谓好聚好散,无论内幕如何,用工作中掌握到的内幕威胁公司,这种事情是任何一个企业也不愿意看见的,因而可以说,至少是在本行业内,阿婧的职业生涯到此为止。
小曼想着阿婧跟着大莫总也是十年的时间,到头来落得这样的局面,心下很有些戚戚然。陈英军知道后,有些不以为然,笑着对小曼说:“这里面有谁是赢家?谁都不光彩。你倒为她们伤神,真是不值得。”
小曼心里不好受,过两天也就丢开了,陈英军的妈妈要来深圳,这才是她的头等大事。陈妈妈在一所著名高校里教理论物理,思路清晰,推理严密,言词锋利,就算是大四的学生,早已修炼成精的老油子,提到这位教授,都是忍不住要打个寒噤。老太太认真起来,连笑带骂能让高头大马的学生们如五雷轰顶,绝对不想尝多一次。对自己的独生子,只有更严厉的份。陈英军在这位严母的督导下,求学路上一路三级跳,十六岁读大学,只花了两年时间修完学分,然后赴美留学,短短七年时间,拿了两个硕士,一个博士。
对比陈英军辉煌的求学史,小曼就有些乏善可怜。小曼的妈妈是小镇上的妇联主任,穷乡僻壤,乡里乡亲,闹心的事儿只多不少。小曼仍然记得自己只得七八岁时闹的一个笑话。彼时,她们镇子上有一个很风骚的女人,住在镇子的东边,和镇子西边的一个有妇之夫有染,当地人叫偷人,某次夜晚被人给抓住了。第二天一大早,一群人纷纷扰扰地找到了小曼妈妈主持公道。一个大婶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不要脸,从东边偷到了我们西边!”她似懂非懂问到:“妈妈,那个人怎么睡得那么死呀,被人偷走了都没醒。这个女人力气好大哟,能背一个人在镇上走那么远呀!”全场一片寂静,她迅速地被她妈给轰了出来:“大人说话,小孩子家接什么嘴。到外边儿玩去。”后来怎么处理她不清楚,只知道似乎所有的人都对结果比较满意,安静地都走了。她知道真实含义的时候,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自己笑得乐不可支,同时也对自己老妈平息矛盾的能力有了新的认识。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她养成了文静的性格,遇事不肯讲多一句话。学习算是班上的尖子生,也只不过上了一个普通的师范院校。
陈妈妈要来深圳,对她而言也算是见家长。家世、学历、能力,她想不出能有什么勉强可以拿得出手,心下十分不安。
不容她多想,陈妈妈准时到了深圳。小曼此时已与格兰云天的酒店公关经理混得极熟,拿了最好的套房招待陈英军的妈妈。陈妈妈穿着合身的银灰色套装,头发一丝不乱,黑色套头毛衣上一串浑圆的乳白色珍珠发出淡淡的光泽。小曼扭头看看陈英军,母子两个有相似的一双眼,明亮而平静。
小曼只管张罗碗碟、菜肴,就听得两母子你一言我一语讲着北京、研究所,不由得留了意。陈妈妈见她侧耳,就笑着说:“小曼你来评个理,英军读了这么多书,不回北京进研究所,窝在深圳的小企业算什么?”
小曼面孔一红,陈英军已有些不耐烦地说:“你问她做什么?她知道什么?”陈妈妈打量了小曼几眼,接过汤慢慢喝了一口:“这么说你知道了?你倒说个日月出来。”
小曼怕母子两个吵起来,陈英军却笑着说:“妈,你看,现在都讲究产学研结合,我读了那么多书没有一点实践经验怎么行?”
陈妈妈就放下碗,很认真地偏着头听着:“这家私营小企业能给你什么经验?”
陈英军推开碗,一五一十给妈妈分析起来。小曼听着气闷,不由得望着两人出神。在她以往认识的亲戚朋友中,但凡意见不合,都是粗言相向,脾气不好的就直接动手了。尤其是母亲教训儿子,还有什么好说,小曼自己的弟弟也没少吃林妈妈的竹片炒肉。这样两母子温言商量事情,在她是第一遭。
两人说了一会,想是有了共识,就换了杯子,真正闲聊起来。陈妈妈拉着小曼的手,温和地说:“我们家英军就是个书呆子,小曼,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姑娘,你帮我多照顾他。”
小曼老实地点点头,红着脸嗯了一声。第二天陈妈妈带两人去拜访几位学术界的前辈,自然个个都是非常儒雅的学者。小曼听不懂,只帮着端茶续水。有一位教授问了她毕业的学校,只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他太太赶紧打着圆场说:“小曼一看就是贤妻良母,英军算是好眼光。”小曼仿佛走进了一个她不配进入的空间,只觉周身不自在。陈英军却没有注意,他如鱼得水,非常自在地同前辈相谈甚欢。
周围坐的都是人精,小曼不肯懈怠,只管露着一个温和的笑容听着那些天书,心却飞到了老远的地方:齐大非偶,她是否选错了男朋友?眼下,他还在她身边,可是她能拥有他多久?
陈妈妈回北京后,小曼开始抓紧一切可能的时间约会,陈英军对此自然表示欢迎。有时下班已经很晚了,走出门口,发现陈英军在门外等着,她啊一声跑过去,心里像蜜一样甜:“傻子!万一还要加班下去怎么办?”
两人走去上海宾馆坐433。已是夜深,433上没有太多的乘客,他们一上车,司机大声吼了一句:“抓紧椅背!”陈英军愕然,小曼笑着说:“快抓紧,他开得很快的!”
真的很快,笔直的深南大道,这时已没有如水的车流,小中巴433一路狂飙,超了一辆又一辆大巴车。风从窗户里灌进来,扑扑地打在脸上。他大声对她说:“太疯狂了!”她笑着摇头:“不,还有更疯狂的。”那人扬起眉,她笑着说:“433超433!”两人一起大笑,在破破的小中巴里笑得前俯后仰。
在白石洲下了车,沿着河边走回去。路旁的紫荆花开了,一树一树的繁华似锦。微风拂过,紫色的花儿一朵一朵打着旋儿落下,满眼都是那紫色的落英缤纷。他牵着她的手,静静地沿着河涌向上走。路程并不远,几分钟就看见巷口那昏黄的灯光,圆圆的一团,暖暖地迎接着她。
有一次周末,两人也是这样静静地拖着手沿河涌向上,忽听轰然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一朵极艳丽的紫色烟花在空中绽开。她哇一声尖叫,拖住陈英军的手停了下来。只听得极热闹的毕剥声遥遥地传来,那花一朵朵迫不及待地在深蓝色的苍穹绽放。极纤细的花枝,偏有最耀眼的银白色,在就要看清楚的刹那,消失不见。正怅然若失,又有更鲜明更大朵的花盛开。那光一闪一闪的,映在她兴奋的脸上,像孩子一样雀跃。
“你看,不早也不晚,刚巧我们走在这里,它就放了,真正像为我们放的一样。”她一脸傻笑。
“我也这么觉得。”他笑着,低下头来亲她。她抱紧他,眼里是一树一树的紫荆花和繁星,烟花声毕剥不绝,像最美妙的伴奏音乐。
有时,他带她去夜钓。约好了老乡,到地头时已是深夜。两人点了油皮灯笼黑黑地猫在老乡家的地头。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里低低地吟唱,水上吹来的风总是带着点腥气。他很仔细地洒一把洗衣粉下去,红色长条的蚯蚓争先恐后从地底冒出来。小铁筒早已准备好,这时只管用细长的木棍把蚯蚓一根一根挑进铁筒去。用时再捡一条出来,穿在锋利的鱼钩上,那蚯蚓不住扭曲,只看得她心下发麻:“你这手,等下别碰我。”陈英军只一笑,偏用了那手用力扭过她的头来,重重地吻下去。这样的孩子气,她只觉得好笑。总是有收获的,便自个儿去老乡家的厨房做了鱼汤来喝。两人守着一锅汤,絮絮地说着盐多盐少的废话。一屋子的汤香,让她有种入世的安稳。
到底年轻,虽是夜里贪玩少了睡眠,早上扑点粉,照旧神彩奕奕一丁点看不出来。有时来不及回大冲,她便去陈英军那里匆匆地睡上几个钟。没有趁手的胭脂水粉,她学会了将口红擦在手心当打底胭脂用,谁也看不出破绽。
油菜花开的时候,两人溜去看花。漫山遍野,金黄华丽的织绵里,他紧紧拥住她,那样深那样蜜的甜吻,空气里都是甜香。金黄色的蜜蜂在他们头顶嗡嗡地盘旋,还有彩色的蝴蝶傻傻地停在她的肩膀。她满足地叹气,眼睛里是最洁净的蓝天。他的眼神干净,是坦荡荡的温和纵容,只叫她甜蜜地沉沦。
间或,她上去陈英军的房子,头上带着发套,手上套着胶袋,帮他大扫除。抹到书架的时候,一个盒子啪的掉下来,她弯腰捡起来。虽是一个极普通的糖果盒子,看上去却像有些年岁的旧物是,封面上印的还是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女明星,紧贴着额头的烫发,细细的眉,满月似的圆脸,那笑虽极风情却极为温雅。她倒没想到陈英军会有这样一个东西。那盒子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似乎装满了东西。她好奇极了,实在想打开来看看,可到底是忍住了,反倒替他将那盖子按得更紧密些,轻轻地放回书架上。过几日,那盒子就不见了,她心下倒疑惑起来,却也不提。这样优秀的男人,天可怜见叫她遇上了,他过去的一切,她不敢问也不想问。眼下,他是她的,她已满足。
整洁的屋子,诱人的饭香,总令她有一种错觉,仿若已做了陈家的小主妇,屋子里的就是她的丈夫。陈英军也让她搬过来一起住,还可以省一份租金,小曼犹豫了许久,始终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倒底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