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半夏是二姨的女儿。
我一直很想知道,外公这辈子在儿孙这个问题上是否特别纠结。他盼着外婆给生个儿子,却只盼来三个女儿,而且其中一个还特别不争气,以致于他一度扬言要与之脱离父女关系。后来他稍微转移了一下注意力吧,三个女儿却又跟约好了似的,给他带来三个外孙女。
这就是我一向有些害怕外公的原因,我觉得他似乎不太喜欢我,因为我是女孩。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妈无意中提过的一件事。我出生那天,因为是首个第三代的诞生,比较有纪念意义,所以家里所有人都在产房外翘首以盼。护士走出来说恭喜,得了个千金。不苟言笑的苏老爷子一听,转身就走,甚至没进病房探望我妈一眼。
这是我妈心中永远的痛,也让我从此在外公面前抬不起头来。妈妈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连翘,意思大概是清热解毒,消消外公的火气,可是越是长大,我越是害怕见到外公。特别是毕业后,一直宅在家里码字,逢年过节碰上外公问我工作找得怎么样的时候,我都感觉度日如年,只恨生不逢时,没有机缘遇到高人修行移形换位大法,能够立马从他面前消失。
二姨叫苏菟丝,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里隐隐含着悲音。《古诗十九首》里不是说了吗,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把女人看做依附在男人身上的藤蔓,真是莫大的侮辱。也不知道是不是名字决定人生,二姨的性格柔弱无比,被做生意的二姨父余长安调教得服服帖帖,简直让人看不下去。
还好我亲爱的余半夏表妹跟她妈妈相差十万八千里,风风火火的一个女孩,在一所中医药大学念了个药学大专,今年该毕业了,在一家药品公司做销售。半夏外表温婉,心里却暗自很有主张,只是有时候惹出事来摆平不了,还得央着我这个表姐去帮忙收拾。这不,眼看着两个男人就要为她掐起来了。
她说的那个何其远我是大概知道一些的。上次她约我吃饭,说自己的业绩做得不错,中心医院有个叫何其远的年轻医生挺愿意帮她,对她好像也有那么点意思。女孩子都这样,无论聪明与否,对身旁的好意总是能很敏感地察觉出来。
我问她,那路飞呢?她撇撇嘴,还没找到工作呢,天天待在房间里玩儿魔兽。
路飞是半夏大学时交的男朋友,因为在同一个城市,我没少跟路飞打交道。跟所有大学时代的爱情一样,他们之间也曾有过白衣胜雪的风花雪月,可是这眼看大学快毕业了,路飞还是整天守在电脑前玩游戏,半夏初初踏入社会,为柴米油盐而奔波烦乱,言谈之间渐渐也对路飞生出些不满。
“一年前我本来有机会升本科,可是路飞说了,他不太能接受女人比自己学历高,觉得以后在我面前会抬不起头来。于是我想,大专就大专吧,毕业之后两个人一起好好奋斗,开开心心过日子,没准也能拼出个未来。”半夏曾经这样跟我抱怨,“可是谁知道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你说我一个女孩子跑销售容易吗我,可是每天回到家里,永远的冷灶空锅,他在电脑前玩得不亦乐乎。没有人嘘寒问暖也就算了,我做好了吃的在一旁伺候着,还得看他游戏里公会活动进行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心情和时间吃晚饭。”
半夏跟路飞已经同居一年多,在学校附近租了个三十多平米的小房子,像模像样地过起了家家。我去他们的出租屋玩过,除了厨房和卫生间,一个小单间里放了床和电脑就没什么空余的地方了,多出一个人来转身都要打挤。当时我就跟半夏说,万一你俩吵起架来,连个回避的空间都没有,多悲惨。半夏还怨我乌鸦嘴。
你看,这不被我说中了。本来其中一个人就隐隐有了怨怼,可是每天还要被关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生罅隙那才叫怪呢。
“姐,你说现实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半夏愁眉苦脸地看着我,“把自己的终身寄托给青蛙之后,青蛙不但没变成王子,反而是公主也变成了青蛙。”
半夏的比喻让我忍不住想笑,但突然想到自己,不由得悲从中来。我跟初恋男友何尝不是这样,当初考上了更好的大学,但为了不和他分开,硬是不惜惹怒我妈跟他去了同一个学校。可是那然后呢?
也许女人就是这点傻,为了抓住那一点点爱,不惜付出所有千方百计去争取,谁承想最后竟是一场空。
我和朱砂打了车飞快赶到中心医院后门,现场的情形却让一路兴奋地叫嚷着终于有机会见识腥风血雨的朱砂有些失望。她没有见到想象中那场为了争夺海伦而不惜兴师动众的特洛伊战争,却只看到我们的主角余半夏小姐和路飞先生在墙角处无言地低头默对。而半夏在电话里说的路飞纠集的一帮人,也不过就是平时吃饭唱歌常看见的那两三个路飞的朋友,此刻他们正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还有一个看上去有些面生的男孩,扛着个摄像机,正对着两人,不知道在拍些什么。
“半夏!”我一出声打破沉默,立刻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半夏转过脸来:“姐……咦,朱砂,你回来了?”扛摄像机的男孩也不失时机地将镜头转了过来,摄像机上的红灯一闪一闪的。
“这唱的是哪一出啊?这人在拍什么呢!”我不耐烦地挡住镜头,朱砂对半夏眨了眨眼睛,示意她待会再慢慢叙旧。
男孩拨开我的手:“嘘——我正在拍一对情侣爱恨交织而又无语凝噎的真情流露。这位姐姐,你抢镜了。”
我正要发作,路飞凑了过来:“连翘姐,这是我一个学摄影的远房表弟,今天没事儿非要跟过来,说要给我留下点最后的纪念。”
“晚了!”半夏在一旁毫不客气的说,“留得下我的人,也留不住我的心!”
“连翘姐,她说要和我分手。”路飞哭丧着脸对我说。
我一听头都大了,这一对冤家闹着分分合合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路飞你说你多大岁数啦,还学人家十年前玩古惑仔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么,非得要揍人什么的,幼不幼稚啊!”
“我只不过想吓唬吓唬那小子,没打算真动手。”路飞辩解着。
“我看你是玩游戏玩傻了吧,吓唬谁啊?莫名其妙!”半夏就这点不好,一看有人给她撑腰,气焰立刻嚣张得不像话。
路飞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经常给你发短信,约你吃饭,当我真傻呢!我告诉你,余半夏,你可是有主的人!”
“你还真把我当你的私有财产了?真以为我非你不嫁?”半夏也发了狠,“我那是正常工作需要,你明不明白?你要有本事你要能赚钱,我成天待家里什么人都不见我也没半句怨言!”
路飞被揭了短,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一张脸气得发白:“你要不爱跟我在一起就滚!工作有这样藏着掖着的吗?你以为你在手机通讯录上写个‘老丁’我就真不知道那人是谁了?”
我听到这里不禁有些想笑。我想起自己还跟初恋男友在一起的时候,那会儿半夏跟路飞也正甜蜜。我和半夏曾经一起商量有什么对策能让这两个zhan有欲极强的男人面对我们的正常交往不要再疑神疑鬼,最后决定但凡有任何他们觉得有威胁性的男性出现,我们就在手机上一律将其称呼为“老丁”。
老丁这词儿多么淳朴多么让人放心啊,一听眼前立马浮现出一个四五十岁满面慈祥乐呵呵的大叔形象,没想到半夏还真用上了。可惜我却一直没这个机会,因为不久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想到这里我连忙出声相劝,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半夏跟路飞这对情侣也这样不明不白地散了:“行了,你们都退一步,路飞你别老是捕风捉影,半夏自己也检讨检讨,你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了,不容易……”
眼看路飞的表情柔软下去,态度也有了些缓和,谁知道平地响起一声惊雷:“我不在乎!”
在我身旁掷地有声,宛如烈女就义般抛出这句不在乎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亲爱的表妹余半夏。只见她利落地拖起自己身旁的拉杆箱——我这才注意到她随身带了个箱子,鼓鼓的,估计念书这几年的所有家当都在里头了——然后走到目瞪口呆的路飞身边:“路飞,再见了!”
说完她潇洒地扭头就走,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反应的机会都不给路飞留一个,看来这次是认真的了。我在旁边看着这出跟电影里一模一样的情节,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才是电影啊,这才是活生生的电影,不是说艺术来源于生活么,那个谁,扛摄像机的那小子,怎么还不快把镜头追上去。
我回头一看,却发现朱砂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那小子身旁,两人相谈甚欢,连摄像机都顾不上了。这不明摆着胳膊肘往外拐么,我愤怒地一把扯过朱砂,朝半夏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哎,那位姐姐,看这里!”听到身后有人喊,我条件反射地回头,却看见那小子闪着红灯的摄像机正对准了我。见我回头,他探出半边脸,笑得一脸狡黠,“蓦然回首状,表情和气氛都非常OK!”
我气极,身旁的朱砂却还向他扬了扬手中的电话,示意以后常联系。太跌份儿了!我忍不住照着她那榆木脑袋拍了下去,那小子笑得更得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