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程日兴的祖上便是闸北县的,自从父亲在京都开了古董行后才全家迁至京都,不过几十年的事儿,故族里本家叔伯兄弟大多仍在本地。
宝黛来家后,为防节外生枝,预先报了贾政说他是家去看本族近亲。
程日兴不过逗留了两日,刚来转贾府,又立即被贾政叫相陪议事,晚间才抽出空来,打发前面的小厮托了李贵,园门上的婆子又将书信给了正巧路过的嫣然,这才送与了黛玉。
原来彩明的无头案终究没有查出,只听街上药铺子的伙计说,几日前彩明不过是吃坏了肚子,当时开方的大夫早就闻风跑了,如今不知去向。至于药里有无放曼佗罗花,无法可查。还是从一个本家兄弟口中无意得知,彩明原姓钱,母亲去年也死了,哥哥钱锁是这一带有名的赌鬼,因欠债太多被人打伤,两个月前也一命呜呼了。打听了好多人,方知道钱锁与府上的钱槐,即赵姨娘的内侄,是堂兄弟。
看来翻案没有那么容易,而且也没有太多必要了。只是可怜一个好好的女儿却被自家人活活糟蹋了,想来她自九岁便被人送来贾府卖身为奴,并不一定就是巧合。
南下之前,黛玉将嫣然所获帐本给了探春收藏,也是经过了一番考虑的,如今看来,却是失策之举了。
赵姨娘平时行事虽然有些不合章程,钱槐的父母却不可小瞧,一直在银库上管帐,也可以说是吴新登多年的手下,两口子皆是聪明圆滑之人,特别是钱槐的母亲,最会敷衍人的,也有眼色。
凤姐素日是个厉害人,和赵姨娘如此不过眼,却过从没挑过钱家两口子的毛病。那么可以肯定是,彩明之所以干偷帐本的营生,并非她在流云客栈时写下的被家兄所逼,而应该是这两口子背后指使的。
那么所得凤姐帐本究竟会在谁的手上呢?不可能在赵姨娘那里,依她的脾气,如果得了,立马就会抖搂出来的,断不会等到今日。她决定先去看看探春的口风。
白天园子里走动的人少,晚上因为有上夜的婆子,还有一干人四处巡逻,贾母因园子大又下令叫多多的点灯笼,因此十几步便悬有一盏,大门处更是成串,灯火通明,比白日倒更热闹些,黛玉带着几个人到了秋爽斋,对开门的小丫头子说,“不用告诉姑娘,我且悄悄进去。”
轻轻挑起湘竹帘子一看,探春正头伏在案上写着什么,侍书立于一旁弯腰研墨,黛玉轻笑了两声,说,“三妹妹,在家里作诗呢。”
因是背对门,探春主仆两人反应就慢了些,探春笑着站起来,道,“才我听到门响,以为是茶房送水来了。林姐姐也故意,怎么不说一声?”
黛玉看了一回她作的诗,她自己虽不会,看着却也觉不过是应景之作,无甚新奇。又说了一阵闲话儿,因说起宝玉上学,黛玉引着问了一句,“环兄弟如今也是在学里?”
探春神色有些不同,象是感慨的说,“环儿倒一直去学里,听姨娘说,还算上心,学里的先生说文章也作的马虎过的去,只跟着的人不好。”
黛玉连忙顺着问,“如今都是谁跟着环兄弟?”
探春皱了皱眉头,说,“还不是姨娘的主意,自己的亲戚也不知道回避,多半仍是钱槐跟着,我平日看着,人品不怎么样呢。”
她再问,“钱槐?是不是如今没了的彩明的哥哥?”
探春听了有些发愣,随即说,“姐姐原来如此细心,说起来,他倒也算,只是隔了不知几辈子的本家,也不走动,越发疏远了,不是姐姐提醒,我都忘了呢。”
这样绕来绕去,不如直接好了。黛玉放下手中的茶,正色道,“我有一事儿要问三妹妹呢。”
探春说,“我就知道林姐姐无事不来!”又命丫鬟都退下。
黛玉犹豫了一下,喝了一口桑菊茶,自袖中拿出两张契纸,没错,正是林谈所交之物。
探春接过看后,大惊失色,半晌,才问,“原来确有此事,我也是前几年听人议论,只当别人乱嚼口舌。林姐姐准备怎么着?”
她把契纸收好,说,“我要是拿定了主意,还到你这里作什么?”
探春叹了口气,说,“论理,早该告诉老太太,只恨是个女儿家,终不能在家里一辈子的。这些日子你不在,我也思量,这府里上上下下看个遍,竟没有可以替琏二嫂子的,那平儿也是个难得的,如若将她们告倒了,这府里靠谁呢,也是无法。不过.....”
黛玉开头听她句句皆是肺腑之言,也有同感,之后探春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处,吞吞吐吐起来。
便脱口而出,“三妹妹,只有咱们两个,你怕什么,只管说罢。”
语音刚落,探春抢道,“这可是你自己要问的,不许恼了。我要说的是:你要是和宝哥哥成了亲,自然琏二嫂子过那边儿去,这个家交给你管,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黛玉没想到她是这个主意,一笑掩饰尴尬,说,“难为三妹妹想的长远,没影儿的事儿怎么能算,现在须想出个两全的法子才好。”
探春神情颇为踌躇,起身自里面匣内拿出黛玉交给她的帐本,停顿了几下,方又拿出另外两本,低声说,“这是前些日子姨娘给的,我本想毁掉,觉得不妥,一直收着。”
她掀开看了几页,这大约就是凤姐两口子的私帐了。越看越觉得心里沉重,一时不知说何是好,只得胡乱说道,“你可知道那彩明如今怎么样了?”
探春急问,“莫非姐姐知道她的下落?”
事到如今黛玉也毋用瞒她,便说,“下落倒是知道,只是她已经中毒死了。”
探春再度失色,问,“姐姐如何知道的?”
她把事情始末细细告诉探春,又说,“说起来这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往大了说,古往今来,有多少清官的?二嫂子管家纵有天大的不是,也还是尽心尽力的,不若这样费神,何苦弄了一身的病?不过是个帐本,凭它怎样,如今却是已经搭了一条命在里头了,咱们还是谨慎些罢,弄不好,那些人,包括大太太,可不是什么省事的,就全乱了套了。不如咱们哪天去看二嫂子,先探探她的口气,看她怎么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