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年四月十二日午时二刻(11:30)。渭水南岸凉军野战医院。
随军医官并不是什么稀罕物,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出现在了各国的军队当中,并且出现了太医校尉、太医司马、金疮医和折伤医等各种职称。但他们往往没有固定的编制,在军队总人数中所占的比例也一直不怎么高,平均下来每名医官都要应付数百乃至上千名伤兵。正因为医官是如此稀缺,所以传统军队当中能够享受到完善医疗待遇的一般都只有高级军官,普通伤兵受到的待遇则要低得多,死亡率一直居高不下,数百年来都是如此。这甚至被视作了一项传统。
但是张辉改变了凉军当中的这项传统。他从流民当中挑选了不少精壮,连同从本国农民当中征召的志愿者一起组成了一支规模数千的学徒大军,用强迫式的行政命令与减免赋税的优惠政策逼迫国内的医生收他们为徒,在经过了一整年的突击学习后总算是建立起了一支四百余人的护士队伍。这些护士被立即分配到了第一军和第二军的医护旅当中,他们可以独立处理轻伤员与轻病患,并且可以为重伤员清洗伤口,协助医生进行手术也不是什么难事,有些时候比过去的随军医官还要管用。不过护士毕竟不能包打天下,正规的医生才是主力,可问题是军队需要医生,民间同样也需要医生,而且很多凉国医生都不愿意离开相处了几十年的乡亲们,就算面对张辉高薪诱惑也不愿意从军。结果,在第二军出征之前中央方面军只搞到了一百名合格的军医,其中七十人被拨给了第二军,算是谢艾的特别优待。
饶是如此,拥有近三百名专业医护人员的第二军仍然是各国军队当中医护力量最强的,而张辉颁发的《消毒条令》更是进一步地提高了伤兵的生还率。张辉规定,所有的医护人员在处理伤口之前都必须仔细清洗双手,所有的手术器械也必须用医用酒精消毒,如若违反当事人最少也得挨五十军棍。在考虑到酒精的巨大诱惑力后,张辉另外还加了一条更加严苛的条令:偷饮医用酒精者,一律一百军棍。
拥有如此实力的第二军医护旅,理论上说应该成为伤兵们的乐土——这是很多凉军军官的想法。可是张辉并没有这么想过,早在拉开帐篷的毡帘之前,他就知道迎接他的会是什么东西了。
“痛……痛……”
“我的手呢?我的右手呢?!”
“水……给我水……”
“绷带,紧,紧!!!”
“呜呼,呼……”
野战医院用来迎接骁骑将军的,就是这些连绵不断的痛苦呻吟。伤兵是根本没有什么乐土可言的,他们是战争的受害者,所拥有的只有创伤与痛苦。即使是实力雄厚的第二军医护旅,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及时对伤兵的需求做出回应,使他们不至于在无人关心中慢慢腐烂而已。
“将军禁止军医出迎的命令果然是正确的。这些伤兵一刻都不能缺人照看。”
陈亦非脸色惨白地跟在了张辉的身边,被医院中那股与过往别无二致的沉重气氛搞的郁闷无比。
“好的医疗措施能大大提高伤兵的生还率,并且缩短他们受苦的时间。但是受伤的那种痛苦,是永远都别想解除的。”
张辉的步伐也是格外的沉重。他感觉自己简直像是走在血潭里一样。胜利的喜悦,征服的快感,在这些伤兵面前早已被丢到了爪哇国,留下来的只有负罪感。即使用上21世纪的抗生素和吗啡,伤兵的创伤仍然不能被抹消,在他们的身上永远都会留下战争的痕迹。
“麻醉!我说了要麻醉,你个野人大夫到底有没有听懂啊?!!”
“跟你说八遍了,就你这伤根本用不了全麻,局麻更不可能!”
激烈的争吵声吸引了张陈两人的注意力,而且那伤号的声音听起来极其耳熟,和不久前的某位英雄人物简直一模一样。张辉抱持着怀疑转过了脑袋,随即被逗得哑然失笑——那位正光着屁股趴在木板床上的伤兵不是别人,正是砲兵师第一旅一号砲定砲人曹化淳,曾经强忍伤势怒斥苻坚的英雄。
“格老子,我的屁股是人屁股不是羊屁股,我知道疼!哎哟,哎哟哎哟……整个箭头都龟儿子地进去了,你不给麻沸汤就拔是想疼死我啊?!!!”
曹化淳现在已经没了在木楼上的神采,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个淅沥哗啦,再加上屁股上那支不断晃动的箭杆,看上去是既可怜又好笑,吸引了周遭不少伤兵的目光。
“你娃不懂就莫乱说!”
那位身材高大,肌肉敦实的医生也被激怒了。他叫胡若朴,以他的强壮体魄,在刀牌旅陷阵卒里当个两司马都是绰绰有余,可他偏偏选择了学医,而且是第一个志愿参军的名医。这样的牛人当然不愿意继续忍受周遭众人看戏一样的目光,当场便连珠炮一样地喊了回去:
“老子要是用针灸给你局麻,你那玩意儿这辈子都别想用了!老子要是用麻沸汤给你全麻,那边的截肢就没法干了!大一,大二,给我过来!”
两名膀大腰圆活象大猩猩一样的男护士立即一言不发地站起了身来,一人一边把曹化淳按了个结结实实。这两名怪物利索的手法与发达的肌肉着实让张辉倒抽了一口冷气,以为见到了21世纪科幻作品中的基因变异者。见多识广的张辉尚且如此,曹化淳就更不用说了,他拼命地挣扎起了上身,恐惧地大喊了起来:
“你个鬼医生想干吗?!救命,救命啊!!!”
“当然是给你做全麻!”
胡若朴的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住了曹化淳的下巴,右手的一记凌厉手刀也重重地砸在了曹化淳的脖子上。刚刚还在挣扎的定砲人立即翻着白眼趴在了坚硬的木板上,完完全全地丧失了意识。
“第一天先上止血散,每六个时辰换一次。三天后换生肌去腐的药,你们可以自己选,但别选最好的那种!这个是每天换一次,等7天后再用药酒热敷,观察一天后就可以让他回营了。”
胡若朴一面若无其事地拔出了雕翎利箭,一面仔细地对大一和大二交代了今后的治疗方法。从臀部的创口中并没有喷出多少血液,因为那里主要是肌肉脂肪组织,血管并不丰富——换句话说,就是曹化淳的伤势并不怎么严重。
“医生,您这手刀麻醉可真是精彩。”
张辉带头鼓起了掌,并且不无调侃地望了曹化淳一眼:
“小曹倒也真能忍,一直到了医院才现出本性。不过也好,正好给大家添个乐子。”
“能忍到这里才大喊大叫,这小子还算不错,只要再调理调理就能变成一条汉子。广志将军,下官这里还有一个截肢病患,失礼了。”
胡若朴没有把张辉的称赞看的很重,更没有对张辉行大礼,只是随便抱了抱拳便再度回到了工作当中。身为汉代名医张仲景的传人,他一向都是把病人看作第一位的。这次他要治疗的是一个被床弩射伤的山阵兵,那小伙子的左臂已经保不住了,必须锯掉,而且一秒钟都不能耽搁。
“不,耽误您的时间是在下的不对。”
张辉微笑着阻止了意欲发作的医护旅长,与陈亦非一起离开了这座野战病院。他已经开始考虑起了胡若朴的晋升问题。
“医护旅的弟兄们相当不错。广志将军,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陈亦非揣摩到了张辉的心思,故意先他一步提出了这个问题,因为这位政委也是赞同这么做的。
“我们只能尽量减少伤亡数目。”
张辉望着被热浪扭曲的渭水北岸,表情再度变得严肃了起来。在掩护砲兵阵地的盾橹两翼,山阵兵正以圆形刺猬阵严阵以待,时刻警惕着氐秦饕餮军的进攻。他们在先前的战斗中杀死了不下四百名秦军骑兵,但也付出了一百多个弟兄的生命,而且阵前的障碍物也被秦军用尸体填平了。现在,如果饕餮军冲锋则必然彻底丧失战斗力,而山阵兵进攻的话也会令砲兵阵地失去掩护,双方只能继续相隔百余步的紧张对峙,无论哪一方都不敢先动。与此同时,城头上的氐秦守军也在三式弹的猛攻下苦苦支撑,他们用两梢轻砲发射数斤重的石弹,用床弩发射通体铁铸的特殊长枪,拼了命地想在凉军盾橹上打开一个缺口,对凉军砲兵形成直接杀伤。成伍的秦兵在三式弹的直击下尸骨无存,成什的秦军被飞溅的滚烫石屑烧得浑身血泡面目全非,最早的那批守军更是早已伤亡殆尽,但是他们仍在坚持,并且成功地破坏了部分盾墙。
“命令砲兵师集中使用三式弹,一定要轰塌陈仓的外墙!只要在这里打掉秦兵的士气,要塞的陷落就只石时间问题了!”
张辉放弃了以步兵三师发起云梯攻击的计划——尽管三师已经完成了一半的云梯装配。三式弹的大量使用会严重增加军费支出,但是和士兵们的生命比起来的话,金钱实在是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