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戌时二刻(19:30)。陈仓城外凉军大营。
驻扎了一万八千人的营盘丝毫没有喧嚣的迹象。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
通常来说,这样的夜晚都会被指挥官们做为奇袭的首选。但是自从苻黄眉那次失败的进攻之后,氐秦在陈仓的守军就再也没有进行过大规模的主动出击,仅仅是动用后备骑兵对凉军进行了一些小规模的侦察,而且在斥候战斗中也没有占到一点便宜。在凉军营地外围遍布的鹿砦、拒马、铁蒺藜与壕沟面前,士气遭此大挫的秦军彻底打消了夜袭的念头。
与此同时,凉军的行动倒是可以用悠哉游哉来形容。除了继续以往的怀柔政策之外,他们还把那次遭遇战当中取下的300颗秦军首级作为了有效的威慑手段,用这些挑在枪尖上的狰狞之物兵不血刃地降伏了陈仓外围的6个坞堡。这不但使凉军获得了大量的粮草补给,而且那些归降的部曲也提供给了凉军有关陈仓要塞的初步情报——虽说秦军从来没让这些地方性武装负责具体的城防,但在修筑工事时却经常征发这些现成的劳动力,整座陈仓要塞除了最靠里的内城之外都留下了部曲们的足迹与汗水。于是,一份份写满文字的军报很快就堆满了张辉的案几。
“陈仓于主城之外共有据点四座,皆夯土材质……主墙乃纯砖石结构,周长十里;副墙为夯土外包砖石,周长六里;内墙纯夯土,周长约二至三里……正副二墙皆可容五人并行,除广设床弩外另有轻便石砲数十……”
借着明黄的烛光,张辉饶有兴致地翻阅起了这些内容夸张的情报,很快就忍不住读出了声来。那帮拿了赏钱的部曲大概是想好好表现一把以便获得更多的奖励,在讲述当中可谓是极尽夸张之能事,并且往往出现前后不符互相矛盾的事例,看得张辉是哭笑不得。现在,张辉终于亲身体会到了参谋部的好处,这个部门至少能帮他先分析一下情报的价值,把那些活象志怪小说一样的东西给实现剔除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股脑地送到中军帅帐,全靠张辉一个人处理。
“从这些情报的内容上来看,陈仓称得上是固若金汤。不过请将军放心,士兵们现在正是士气高涨,对他们来说不管多强的防御都不过是一层薄纸!”
在张辉面前说出这番豪言的,是步兵二师政治主官陈亦非。这个皮肤黝黑的瘦高个字勤习,据说有泰西夷人血统,可在读书讲经方面却并不比其他任何儒生差,甚至还在宋混手下担任过敦煌主簿这一重要职务。就军事才能而言,他曾经在高昌郡内与叛军骑兵面对面地厮杀过;就政治才干来说,他虽然并不像普通士兵那样对张辉编写的训令深信不疑,但却最早地认识到了那本训令的价值,在向士兵们进行宣传时没有别的政治主官能比他更狂热。在华清接任金城郡摄太守,沮渠逖转调中央的现在,陈亦非已经成为了张辉不可或缺的重要助手,同时也是牵制裴俊的一枚重要棋子。
“我们的宣传可以让士兵们成为奋勇突击的圣战士,就像英雄祖逖曾经做到的那样。可精神代替不了物质,让士兵们蚁附城墙只能增加无畏的伤亡。明天的进攻将由纯技术兵器执行,除非遭到敌军反击,否则步骑兵部队全部不准出战——直到扫尾。”
虽然是在提出反论,但张辉并不打算在助手面前表现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他随意地伸了个懒腰,随手取下了烛台上的一支只剩半截的粗壮白色蜡烛,不但引燃了它的两名崭新同类,而且还顺道点亮了一盏铜制油灯。早就习惯21世纪照明环境的张辉,实在是无法忍受这个时代的昏暗夜间照明,他不但为自己准备了特大号的蜡烛与超强容量的油灯,而且还经常一次点亮半打,就算为此引来“奢侈浪费”的指责也毫不在乎。
“在下明白了,将军是想向秦军展示十三梢巨砲的威力,以及我国优越的技术力。的确是个很好的想法。”
陈亦非笑了笑,冲张辉举起了粗糙的木碗。那里面装的并不是在他国名气甚响的竹叶青或者唯士及,而是传统的低度清酒。高度的蒸馏酒现在全部是出口创汇专用品,而且在凉军汉族部队当中是严禁的,身为士兵表率的陈亦非自然不会带头犯禁。
“你猜的很准。我真想看看苻家兄弟见到砲兵人数时候的表情。”
张辉也往自己的木碗里倒上了一直以来都很爱喝的桑葚甜酒。相对于自己亲自从巴蜀引入的绿茶,他更喜欢把这种甜酒当作是提神的饮料。当初在设计十三梢砲的时候,他喝空的酒坛摞起来甚至能够碰到房顶。
“将军设计的重砲,定会惊的敌酋连嘴都合不拢的。唉,撰写<武经总要>,制定新军制,亲手设计新式武器,并且还为士兵们编写了如此热血的训令……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将军并非常人。”
嘴上是在货真价实地唉声叹气,眼中也是货真价实地闪烁着狡猾的光芒。陈亦非正在试探张辉的反应,并且成功地令对方呆站在了原地,表情僵硬地活象是帐篷角落的那具铁面具一样。。在看到训令上类似“如果你们逃避死亡,或杀戮,那末,逃避对于你们绝无裨益。你们即使逃避,也只得到稍稍享受。”之类的语句后,他就对张辉的真实身份产生了怀疑,因为这种口吻与《武经总要》根本是南辕北辙,通常情况下决不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也许是,也许不是,这并不重要。‘人确实经历一个时期,不是一件可以记念的事物’。”
在恢复常态之后,张辉审慎地选择了恰当的词语,模棱两可地打发了陈亦非的试探。他觉得有些后悔,因为自己这次引得还是《古兰经》上的句子,而且比当初抄到训令上的那些还要难懂,如果传出去的话他要么被当成神棍,要么被当成故弄玄虚,不管哪一种都不是好事。可是张辉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当初马排长在临死前交给他的最后遗物,也是他目前唯一能够参考的宗教经典了。
“请恕在下唐突。那么在下告退了。”
陈亦非恭敬地拱手行礼,起身离开了张辉的帐篷。长时间的官场生活培养出了他的良好耐性,这位政委并不急于从张辉手中找到答案。但在张辉表现出对凉国不利的方面之时,陈亦非就将毫不犹豫地取下他的首级。帘外,虫声习习。
同时刻。陈仓郡府。
这座位于内城的郡府,当初的造价曾经高达数百万钱,动用的民夫数量更是高达近千人。但这座昂贵的建筑从外观上看却只能用寒酸来形容,既没有朱红色的优质桦木柱子,也没有结构精细气势宏伟的斗拱,屋脊正脊两端的鸱吻自然也是踪影全无。就整体而言,这座建筑与城外的坞堡几乎毫无二至,但砖石的用量却远非地主的土围子可以相比,就算是遭到五梢砲或者七梢砲的轰击也可以支撑很长时间,简直可以说一座要塞中的要塞,是陈仓守军最后的抵抗枢纽。
“我不是畏疾忌医的蔡桓侯,不会装作没看到败仗。是的,打从凉军侵入秦州起,我军就一直没打过胜仗,可那又如何?!没有哪支军队能够常胜不败,凉军也是如此!就算他们野战凶悍,在陈仓的城防面前照样也得碰钉子!”
在院子中央热情地进行演说的,是氐秦龙骧将军苻坚。他现在身着一件由当地甲匠特制的明光铠,不但增强了头颈部的防护,而且还将甲片涂成了氐族最为推崇的青色,如果站在士兵面前一定能大大地振奋军心——可问题是,现在站在苻坚面前的全部都是幢主级别以上的军官。
“将军所言极是~~~~”
这句软绵绵的应酬话,就是军官们对苻坚演讲的回应。经历了连战连败之后,就连苻黄眉都失去了锐气,一个人闷头闷脑地站在青砖地面上连眼皮都懒得抬。不过,这种反应早在苻坚的预料之中,而他也早早地准备好了应对之策。只见苻坚微笑着从怀中取出了一方丝帛,用16岁少年所能达到的最大音量开始高声念了出来:
“‘东海王大破桓冲于白鹿原,长生将军(苻生)于子武谷迫退司马勋,单马入阵,搴旗斩将者前后十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