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日午时三刻(11:45),凉宫谦光殿。
燕礼之“燕”通“宴”,意为安闲休息。燕礼最早是先秦贵族在政余闲暇之时,为联络与下属的感情而宴饮的礼仪,仪节相对聘礼来说比较简约,以饮酒为主,有折俎而没有饭,而且只行一献之礼,意在尽宾主之欢。不过,相对于其他的宴会,燕礼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将香气浓郁滋补身体的狗肉做为主食,而且还是在寝庙东侧的吉灶当中烹制的,味道可说是鲜美到了极点。
“因燕礼久不曾用,各项准备仓促之至,令诸位见笑。”
张耀灵充满歉意地举起了国君专用的酒器“象觚”,为氐秦使团的正副二使敬了酒。除了找不到担任宰夫(主管膳食者)的士与担任宾的大夫外,现在的凉国甚至连专门举行燕礼的路寝也找不到。这听起来确实很令人震惊,可是理由说破了其倒也很简单:在千年前的先秦时代,路寝是宫室中的正寝,是天子、诸侯听政与处理事务的处所,而现在的凉宫在规格上比诸侯宫室要高的多,早就没有了路寝的编制。结果,实在没有办法的张耀灵只能把燕礼设在正殿谦光殿,因为这里好歹也是国主听政的地方,和路寝在职能上算是最接近的了。
“西平公关怀倍至,我等不胜感激。”
苻法端起了青铜酒爵,按照礼仪的要求回敬了坐在上首的张耀灵,不过他并没有饮酒,因为张耀灵的敬酒并不是燕礼的正式环节。随后,苻坚也照着哥哥的样子依葫芦划瓢地做了一次,掩饰不住的笑容挂满了他的整张面孔。他现在可说是相当的高兴,因为燕礼在各种礼仪当中对客人的要求算是最低的了,既不用念颂文也不用牵马,只在宴会正式开始时有一场程式化的一献之礼。在这个环节当中主人与宾需要互相敬酒与拜谢,而且还得反复上下堂,的确是相当累人。但是说到底,忙碌的也不过是被选出来的“主人”与“宾”,国主与真正的客人甚至连动都不用动,只需要安静地坐下等待接下来的“四举旅酬”就可以了。
“前日听闻副使突感风寒,孤心甚忧。”
张耀灵倒是并不急着开始旅酬部分,因为担任主人一职的是张辉,而担任宾的则是谢艾,他可不想让这两位老师这么早就开始受累。
“多谢西平公关怀已然无恙。”
反正又不是正牌周礼,早就被改的乱七八糟了。主人尚且如此,我们这些客人就更没必要严格遵守了——这样想的苻坚仅仅是飞快地将杯子举了一下,就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面前的淮杞炖狗肉上。这道菜肴是担任宰夫的张辉亲自监督烹煮的,做法与当前流行的沛县狗肉完全不同:将切成方块的狗肉用开水氽透后,与生姜、香葱一同放入张辉发明的炒锅当中用热油煸炒,随后再加入醴酒以便调味去腥。到这里仅仅是完全了整个烹饪过程的一半,还要把半成品全部倒入砂锅,放入淮山、枸杞后再加上大量的鸡清汤,用小火一直煲到烂后才能加入胡椒粉和食盐调味食用。虽然烹饪方法是如此的复杂,但是这样做出的狗肉不但香气沁人心脾,而且色泽鲜亮诱人,简直就是一件上等的艺术品。在凉国官员们充满敌视的目光下,苻坚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大快朵颖了。
“谢大人,请!”
出乎众人预料地,最有理由生气的张辉反倒没有搭理苻坚,开始按照旅酬的要求对辅政谢艾献了酒。精准的拜礼,精准的祝酒词......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经过了连续数晚的熬夜特训,完全符合周礼当中的每一项要求。然而,张辉那双攥着酒爵的双手已经因为用力过度的缘故整个变成了白色,连太阳穴处的青筋也扎眼地鼓胀了起来。任谁都可以看出张辉现在正是怒火中烧,而重重砸下的酒爵则指明了他愤怒的对象:氐秦副使苻坚。
“恭请西平公!”
在数十双目光的注视下,张辉恭敬地俯身下拜,一丝不苟地向国主张耀灵献了酒。他是“匡复周礼”运动的最初发起者,更是被国主任命的燕礼主人,在这些礼仪的筹备上确确实实地花费了自己的心血。而苻坚却用随便的态度践踏了张辉的作品,而且还对凉国国主表示出了不尊敬。在这种情况下,张辉完全有理由发泄自己的情绪,即使当面呵斥苻坚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得不妥。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拼了全力也要令燕礼成功。坚定的意志从张辉的身躯当中悄然地散发了出来,令苻坚不由自主地起了鸡皮疙瘩。16岁的苻坚几乎不敢相信,这个曾经与他在朝堂上斗气的前摄太守发起狠来居然这么难对付。猛然地,苻坚想起了战报当中有关张辉的那段描述:
“敌将(张辉)每战必身先士卒,纵刀劈砍几近狂人。”
在今天之前,苻坚一直都把这段话当作是逃兵的艺术加工。他自己就是战将,非常了解肉搏战对官兵心理的折磨。手握刀枪剑戟面对面地将活生生的人类斩成肉酱,或者反之——这种地狱一般的景象甚至能让新兵彻底精神失常,光在枹罕城头苻坚就亲眼见到了好几个活生生的例子。在他看来,白白净净的张辉在肉搏上是完全不可能达到“几近狂人”的地步的,近年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只有两人,一个是被慕容家砍头的冉闵,另一个则是外号独眼狼的堂兄苻生,就连素以武勇闻名的姚襄也绝没有这么夸张。但是在感受到张辉如此强韧的意志之后,苻坚终于相信了这段记载。
“诸位,请尽情享用!”
张耀灵也感受到了张辉的意志。他收回了脸上的笑容,以毫不逊色的严肃饮尽了杯中的醯酒,随后便按照礼仪的要求酌酒高举,再度向大家劝饮了起来。曾经一度被扰乱的节奏再度回归了正轨,古老的燕礼就像一部精准的钟表一样,以它自己的意志进行了下去......
一刻钟后,四举旅酬的环节终于平静地结束了,燕礼开始迈入了下一个环节。在瑟的伴奏下,堂上的乐工开始歌唱起了古乐《鹿鸣》,紧随其后的则是由站在钟、磬的中间的吹笙者所吹奏的《南陔》。他们用悠扬的歌曲稍稍抚去了众人的不安,将安静与祥和再度带回了谦光殿的朝堂之上。而张辉也再次履行了主人的职责,在歌唱结束后依次为乐工与笙者敬献了盛装在觚中的醯酒。紧接着,堂上堂下开始地交替地歌奏起了乐曲,堂上鼓瑟的《鱼丽》之歌,堂下笙奏的则是《由庚》之曲,技艺高超的乐工们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令宾主们的听觉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享受。
正式的礼节至此就全部结束了,接下来便是众人期待的“无算爵”了。继淮杞炖狗肉之后,分量更为足够的花江狗肉也摆在了每人的席前。此时大家可以随意酌饮相劝,至醉而休。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就算喝醉了绝对不允许发酒疯,为此还专门指定了监酒者对与礼者进行督责。
“这花江狗肉也是由广志将军所创。以狗肉沸汤冲泡的肉片,浇有烧烫狗油的芥末粉均可谓口感独特,值得一试。那么,失礼了。”
谢艾微微地点头致意,离开了氐秦正副二使的席位。年轻的儒将虽然没有身穿白袍,但刻苦休习而来的风度却是任何衣料都无法遮挡的。仅仅是停下谈话的这一小会儿,他的身边就已经聚满了慕名而来的使团成员,逼得谢艾不得不早早地结束与苻氏兄弟的谈话,转而应对使团成员们无休无止的各式问题。
“狗肉确实不错,可这油芥末......还真是口味独特,我这个吃不惯辣的人恐怕是消受不了。”
苻坚揉了揉发红的鼻尖,小声地嘟囔了起来。他的抱怨倒也不无道理,因为21世纪的花江狗肉用的是辣椒粉,可4世纪的中国却没有辣椒,逼得张辉只能用极其冲鼻子的芥末来代替。
“你没有提东晋使节的事情。”
苻法没有像往常那样与弟弟开玩笑。他冷冷地将苻坚夹给他的狗肉放到了碗中,毫不留情地揭了苻坚内心的痛处。
“局面完全被张辉给控制了。我没办法插嘴。”
苻坚小声地承认了失败。强烈的屈辱感使他紧紧地攥起了拳头,恨不得立即把眼前的案几打翻。最终,龙骧将军的骄傲控制住了他的冲动,苻雄之子苻坚抬起了高傲的头颅,紧盯着兄长的双眼立下了誓言:
“但我一定会洗雪今天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