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劳累之后,苦不堪言的氐秦使团总算赶在子时(23:00——1:00)之前回到了宾馆。从小到大,他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草席与床铺如此依恋,有几名低级随员甚至在抚mo皮质床垫时激动地留下了热泪。这副凄惨的样子自然得到了凉国宾馆仆厮们的同情,这些民间雇员主动为使团成员们提供了推拿与按摩服务服务——但生龙活虎的苻家兄弟却不在此列。
“归饔饩(国君在使团驻在期间馈赠的食物)的安置一定要小心,如果损坏的话我们将立即向贵国官方提出抗议。另外,这是今晚夜宵的单子,希望你们一定要按照上面的要求仔细制作,千万不要自作聪明地增减原材料与调味料......”
虽说装了一整天蜡像,可苻坚不但看上去一点儿疲累的意思都没有,而且还用一连串连珠炮一样的要求把纸门外的凉国小厮折磨的不轻。不过,当拿着菜单的小厮消失在楼道转角之后,苻坚就立即拉上绘着昆仑仙境的纸门,毫无风度地一头栽倒在了会客室的草席之上。
“大哥,我真想把那个张辉揍成煎饼,他搞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
苻坚的嘴巴仍然很硬,但是早已透支了的身体却拒绝做出增加谈话气势的肢体动作,不管苻坚怎么努力仍然不肯改变“大”字造型。
“谁让你非要跟张辉较劲的?!都快十六了,该懂点事了吧?!去他的!上的饮料又是茶!”
苻法的耐性已经在之前的聘享中耗了个干干净净,他现在也正想寻找一个发泄渠道,而案几上的青瓷茶杯则不幸地充当了这个角色。当然,苻法是不担心口渴问题的,因为他事先已经从归饔饩中取了几瓮醴酒,足够兄弟两人解渴的了。
“大哥消消气,为这么点小事气坏身体不值得。今天我是把自己搞的很累,不过这也是值得的!你看那些凉国士族的眼睛,一个个瞪的比牛还大!他们老说我们是不动礼仪的蛮人,这次可算把他们给震住了!”
苻坚恢复了对十指的控制,并且立即将他们一个不剩地投入到了肢体动作当中。总体来说,他对聘享当中的较劲还是比较满意的,虽然只是和张辉打了个平手,但他所表现出来的自控能力还是很令凉方吃了一惊。不过,如果你问苻坚这么做的现实意义是什么,估计他是想破脑袋也无法回答的。
“小事?永固,你算是说对了。今天虽然是最累人的一天,但却绝不会是最烦人的一天。从明天开始,凉国国主会以飨礼、食礼、燕礼来款待我们,中央官员们也会用飨礼、食礼招待。但是除了燕礼之外,其他的宴请都是以谈判为主而非饮食为主,明白了吗?我们对凉国的要求本来就很过分,你到时候千万别再和凉国官员较劲了,否则我们什么都谈不成!”
这些繁琐的礼仪,苻法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参加,但出使凉国是国君苻健交给他的神圣职责,身为正使的他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来。可是一想到即将提出的那些过分要求,苻法就觉得浑身都提不起劲来。
“本来就是什么都谈不成啊,大哥。不必遮遮掩掩嘛~”
苻坚嘻笑着说出了实话。他知道这个事实是相当刺耳的,但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死不承认还不如赶快把它给说出来。
“你?!”
苻法的嘴唇颤抖了片刻,终于还是停了下来。他郁闷地打开了一只酒瓮,直接凑在嘴边大口大口地灌了起来,即使被深色的酒液弄脏了衣襟也没有停下。苻法知道,弟弟的话是完全没错的,错的只是那位派他们过来活受罪的国主。
“是啊,什么都谈不成的。算了,按周礼的规定,那些玉器在出使结束后都要还给我们的,而且这次送的归饔饩也着实不少:饪一牢、腥二牢、饩二牢,;醯酒和肉酱各一百瓮,米一百筥......不行,这些加起来还不够我们往返路费的。亏了,还是亏了!”
小半瓮酒下肚之后,苻法的脸色已经红的活象是一只煮熟了的龙虾,而且声带与舌头也渐渐地失去了控制。他开始满腹委屈地发起了牢骚来,而且再度抱起了被一度放下的酒瓮,看样子打算把剩下的几斤甜酒一扫而空。
“这桑葚醴酒喝着甜甜绵绵的,没想到劲头还挺大。”
不知何时,苻坚也打开了一只酒瓮。但是他没有像兄长那样借酒浇愁,而是取出了自己一直爱用的玉杯,就着干牛肉悠闲地自斟自饮了起来。
“我看来要醉了,而且恐怕要醉上几天。大哥,以后三天就用这个理由来应付凉国官方吧!我也会在卧室里安排一个替身的,肯定不会穿帮。”
苻坚的这番话令苻法顿时醒了一半。他不解地打量起了十六岁的弟弟,完全不明白苻坚这么做的真实目的。久经考验的第六感
“你醉?整座楼怕是没人比你更清醒了。说吧,你不参加宴会到底想干什么?”
苻法没和苻坚兜圈子,他们兄弟两个也用不着兜圈子。久经考验的第六感已经令苻法感到了不安。
“凉国一直都在大张旗鼓地搞‘匡复周礼’,而且把宣传做的很足,简直就好像把整个国家都投入到了这件无聊事里一样。不过,他们在军事上的改革也一直都在低调进行。”
苻坚轻轻地摩挲起了玉杯上的云纹。身为一名在十三岁时就成为龙骧将军的老行伍,他一向都对军事方面的情报格外关注,早在向小厮交代夜宵事宜之前,他就已经装作无意地从那孩子口中套出了初步情报了:张辉自从政变成功之后就一直在练兵,而谢艾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并且两人练兵的路子完全不一样。
“但那家伙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实际上,流到外面的消息也就这么多。不过,练兵场的位置是现成的,正在训练的士兵也是现成的,而我这双眼睛,也是现成的。”
苻坚微笑着指向了自己的双眼。此时此刻,他想做的事情已经是任谁都能猜出来了。
“万一失手,不要暴露身份,马上向凉军要求与我会面。”
苻法举起了与苻坚那只几乎完全相同的玉杯。他知道,苻坚只要下定决心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拉得住,就算用绳子把他绑去宴会,这个少年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逃走。事到如今,做兄长的也只能默默地为弟弟祈祷,期待他的凯旋归来了。
“放心吧,大哥。我一定会把凉军的最新动态带回来的。”
苻坚郑重地接受了兄长的敬酒。今晚之后,虽然胜利的希望极其渺茫,但兄弟二人都将各自奔赴自己的战场,为共同的目标倾尽全力。
七月二十八日午时三刻(11:45),姑臧宫城朱阳赤殿。
“何尝快。独无忧。但当饮醇酒……”
曹丕的这首《艳歌何尝行》,是一首极其适合宫廷宴会的相和歌。筝、笛与节鼓,琴、瑟、琵琶与笙,分为左右两部的乐队完美地运用了手中的各式乐器,为歌女清亮的嗓音提供了堪称经典的伴奏,使得出席宴会的每一名宾客都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愉悦。
“真乃佳乐也!”
苻法心悦诚服地赞赏了起来。以前,他曾经对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的说法很是怀疑,但现在这种怀疑已经完全地消失殆尽了。在长安的秦宫,苻法也曾经听过不少相和歌,可在屡遭破坏的长安根本就找不出好技术的乐师与歌者,根本无法把古曲的意境给表现出来。当然,原汁原味的氐族歌舞长安是要多少有多少,可苻法除了偶然穿穿民族服装外其他方面已经和汉族贵族毫无二致,对这些粗犷的民族音乐基本没什么兴趣。
“苻正使如此开怀,孤心甚慰。”
张耀灵像模像样地双手捧起了青铜酒爵,微笑着向苻法敬了酒。政变之后,这个孩子以惊人的速度学会了一个国主所应做到的所有表面工夫,在正式场合可说是应对自如,比当年的苻坚还要强的多。
“谢西平公。”
苻法也从案几上拿起了纹路精致的青铜酒爵,向张耀灵致敬后将其凑近了嘴边。一股醇甘柔和,余味净爽的酒香顿时传入了他的鼻孔,使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身为皇族的苻法可说是品酒无数,但却从来没有问到过这种类型的香味,不但持久,而且浓厚。
“请……”
仅仅说了一个字后,苻法就打消了询问的念头。在主人介绍之前就贸然询问酒的种类,是相当失礼的行为。先品一口,然后再作考虑——做出决定的正使将酒爵靠近了嘴边,按照平常的饮酒习惯饮喝了一大口。
——随后,苻法的眼球就古怪地凸了出来,整张脸也随即变成了深红,连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根根地从皮肤下面浮了上来。如果不是从小锻炼出的良好教养与惊人的自制力,相信他早就从坐垫上鱼跃而起,大吼大叫着绕殿一周了。
“此酒……缘何这般……辛烈?!”
足足半刻钟后,苻法才算是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现在非常庆幸自己没有一饮而尽,否则他肯定得把肺给咳出来一半不可。凉国给他上的这种饮料根本就不是酒,简直就像是流动的火焰,就连最纯净的芥子油也没这么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