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闻广志贤侄英武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张辉身后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那是一个很亲切的声音,并且与三十里铺的那位前辈很有几分相似之处。张辉慢慢地转过了身体,对那位笑眯眯的中年前辈行了拱手礼,然后极其正式地对这位族谱上的亲戚打了招呼:
“小侄拜过族叔。”
“又不是在家里,不必这般客气。”
张琚微笑着摆了摆手,接受了张辉的问候。他的眼中似乎根本就没有跪在地上的吊眼角,尽管后者因为大量失血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了。
“实在不好意思,小弟没有管教好自己的手下。但表兄的干涉似乎也过于深入了一些。”
虽然年长的张琚一直都是彬彬有礼,但他身边那位腰插手弩的年轻人可就没这个磨牙的耐性了。他是张瓘的儿子张嵩,同时也是张琚的亲侄子,在血缘关系上比转了几百道弯的张辉要近的多。
“我只是帮这个孩子见义勇为而已。这位小姐,请您……天哪。”
张辉已经做好了与那对叔侄交锋的准备,他打算先把那对可疑的“姐弟”送去樽楼,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但是眼前的景象却深深地震撼了他,让张辉对人类的善良本性有了全新认识:
少女正不顾脏污地跪坐在地上,细心地为吊眼角老大包扎着伤口。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刚刚才辱骂过她的流氓,仅仅是一个重伤待救的同胞而已。
“表弟。你不觉得我们的吵架很没意思吗?”
张辉小心翼翼地将短匕首收回了大袖内部的暗袋,苦笑着对张嵩摊开了双手。在女孩不计任何回报的善良面前,一切暴力都变成了污秽不堪的愚行,不但令张辉感到惭愧不已,甚至还让他产生了赶快找条小巷子溜之大吉的想法。
“是,是啊。都是亲戚,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张嵩笑得很勉强,猛地看上去和哭也差不了多少。他非常郁闷,非常委屈,在刚刚听到手下的报告时,他曾打算让那个挑场子的家伙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心里充满了战斗的渴望;但在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后,他就只能把愿望改成在口头上略占一点便宜了。现如今,他甚至连口头便宜都没法占了,只能顺着张辉的意思说几句客套话,勉强蒙混过关。最令他抓狂的是,他根本就没办法发泄这种郁闷的心情,如果他敢对少女出言不逊的话,只怕整条街上的百姓都会和他过不去。
“今日之事乃是误会,所幸不曾伤到和气。”
这是一句百分之百的废话,而且内容很是有些莫名奇妙,除了应景之外没有任何作用。老奸巨滑的张琚本来不想制造这些语言垃圾,但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他也只能眯着眼睛打圆场了。实际上,他今天本来是很想试试张辉的斤两的,因为他的大哥张瓘把这位金城摄太守吹的简直成了一朵花,把张琚本就丰富的好奇心给完全撩拨了起来。但如果时机不对的话,再好的预想也要打水漂,张琚也只得暂时收回这个想法,暂时做回一个本分的黑道老大。
“宋小姐真乃菩萨心肠,老夫在此谢过了。”
张琚甩开了争相搀扶的部下们,亲自对刚刚处理好伤口的清丽少女行了长揖到底的大礼。虽然这位少女也参与了对青楼的破坏,但她毕竟救了张琚手下的命,身为江湖人士的张琚必须向她道谢,否则就是坏了规矩。更何况,这位少女的特殊身份也由不得张琚放肆。
“琚公何出此言?救死扶伤,人之本分也。”
少女细白的双颊出现了两朵淡淡的红晕,真个是艳若桃花,色如桃李,如果她再大上几岁的话,相必在场的男性必然会全部软瘫在地,一连几个时辰都神情恍惚吧。只有小灵儿满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头,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位沁姐姐平素喜欢读佛,张琚只是碰巧拍对了马屁而已。
“哪里哪里,宋小姐不必客气。老夫自知身份卑微,不敢玷污府上清洁,只得在此嘈杂闹市致谢,还请小姐千万海涵。”
张琚再次一揖到底,恭恭敬敬地对清丽少女道了谢。他知道这位宋小姐非常厌恶别人送钱送物,更不喜欢外人的打扰,只有这种真正发自内心的道谢才能令她高兴......
“那个,对不起。”
一头雾水的张辉下意识地举起了右手,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谈话。他突然发现张琚知道的那些情报自己是完全不知道,而且一直也没有机会询问有关小灵儿的事情。如果再任由事情发展下去的话,说不定他根本就别想弄清有关那对“姐弟”的事情了。为了避免这个结局,他也只好失礼一回。
“贤侄何事?”
张琚的笑容变得更甜蜜了,看上去简直像是21世纪的一名糖果店老板,而且还是很受孩子们喜欢的那种。不过张辉知道,这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礼节性表情而已,张琚的内心只怕是正在烦张辉烦的要死。
“请问这位小姐是?”
张辉也为自己装备上了假模假样的礼节表情,故作无意地打听起了少女的情报。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也很想先问问小灵儿的事情,但一般来讲没人会故意忽视那位清丽少女,如果张辉只关心小男孩的话肯定会引起旁人的怀疑,从而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位乃是敦煌宋家三小姐宋沁,目前在姑臧暂住。”
张琚介绍的很婉转,不过他想隐藏的信息是绝对瞒不住张辉的。暂住?不过是动听的掩饰罢了,这个小姑娘与张琚张嵩一样,都是实力派外官留在首都的人质。换句话说,就是养尊处优的笼中鸟,虽然每天锦衣玉食,但却无法享有最为珍贵的自由。
“原来是宋家小姐,久仰久仰。”
跟官员们打了几个月交道后,类似的套话张辉已经是要多少有多少了。实际上,他久仰的并不是这位宋沁小姐,而是她那些在戈壁荒漠中策马冲杀的父兄长辈。如果没有宋家镇守敦煌,连通东西的丝绸之路早就被秃发鲜卑强盗以及西域小国给掐断了,到时候姑臧城内的那些织户就只能干坐着去喝西北风了。
“如此谬赞,奴家实不敢当。广志郡守的赫赫战功,奴家也曾偶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反响。”
少女交叠起了细小的手掌,轻轻地对张辉点头致了意,就像是一只做工精致的瓷娃娃一样。她说的虽然也是客套话,但是能把客套话说得如此动听的人,张辉也是头一次见到。在拱手回礼的同时,他突然有了一种去找宋家长辈的冲动,想去问问他们到底是用了什么魔法才培养出了这样出色的后代。
“父———父亲曾对我说过,有个从外边来的大高个子主动跑去当了金城太守。原来就是你呀。”
不知何时,身手灵巧的小灵儿已经攀上了十轴的马车车轮,和车厢里的三个大姐姐隔着窗口热闹地做起了游戏。但就算闹得再凶,这只留着童子髻的小猴子也是一刻都没有放松过对张辉的观察。这种表现早已超过了10岁孩子所应有的水准。
“是啊,就是我这个傻大个。”
张辉被小灵儿逗起了兴致,他“嗖”地一声便冲到了孩子的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抱下了车轮,整个过程甚至还不到两秒钟。
“轮子上可是沾了不少灰尘的。想把你这身绸缎弄脏吗?”
张辉开玩笑地在小男孩的额头上留下了一记爆栗。这个动作引起了少女宋沁的浅笑与张琚嘴边肌肉的猛烈抽动,但后者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声带,没有说出那道惊人的讯息。
“弄脏了也没什么,这东西我家多得是。”
小灵儿满不在乎地拍了拍屁股上那圈黄土,顺手就给了张辉的肋骨一拳,算作是刚才的回礼。只是,他未免有些太低估特种兵的抗击打能力了,这次偷袭最终还是伤到了他自己。
“是是,我相信你家有的是绫罗绸缎,我的大少爷。”
张辉看着那小鬼强忍手部剧痛的古怪神情,不由得当场哈哈大笑来了起来。许久不曾有过的快乐勾起了他的童心,使他再次捉弄起了这只调皮捣蛋的小猴子来:
“既然这么有钱,那可得好好对待这三个姐姐,大哥哥可是把她们托付给你了哟……”
就常理而言这只是一个寻常的玩笑。但小灵儿的脸色却立即黯淡了下来,转眼间就从活蹦乱跳的小猴子变成了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蔫了。他无力地推开了张辉的双手,悻悻然地小声嘀咕了起来:
“不,不能把姐姐们带家里,只能先让沁姐姐帮忙。父亲病得很重,保护不了她们,小叔又是那个窝囊样子……不行,绝对不能让她们落到大伯手里,绝不能……”
一只素色的锦袖突然挡在了小灵儿面前,把他和张辉完全地隔离了开来。宋沁幽怨地望向了张辉,眼中的痛苦一目了然。很明显,身为这个孩子的保护者,她不愿意让张辉再打听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