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二月四日。凉都姑臧。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立春,是标志着春天开始的节气。春风开始送暖,大地开始解冻,如果是在黄河中下游地区的话,蜇居的虫类就会在立春五日后慢慢从洞中苏醒,再过五日后河里的坚冰也会开始溶化,活泼的鱼儿们随后就将背负着尚未完全融化的碎冰一起浮向水面,制造出一片片俏皮的涟漪。
位于黄河上游的姑臧因为冬季较长的缘故,必须再等上半月才能见到这些景象,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为了弥补这个被地理位置造成的遗憾,凉主张耀灵特地率领着文武百官前往;额姑臧城的东郊,按照周礼的规定举行了大规模的立春祭祀活动,其规模就算与两个月前的新年庆典相比也是毫不逊色。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晋室使者桓冲也参加了这次祭祀,这不但吸引了众多百姓的围观,而且也使得凉国的两大政治势力不得不保持表面上的亲热……
“于立春日到东方八里之郊迎春,祈求丰收。在这个礼崩乐坏的乱世能够恢复这种古礼,西平郡公实在功不可没,幼子必向陛下上表请赏。”
身为战将的桓冲是一名冲阵的好把式,身为使者的桓冲也是一根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他借夸奖“匡复周礼”的机会再次重申了东晋王朝决不册封张耀灵为凉王的态度,同时也暗示两方势力只有张轨的后人才能得到晋室的承认。
“万岁!”
分属不同阵营的官员们,在桓冲的面前也只能一齐对远在健康的那位皇帝叩首行礼,表示自己对晋室的无限忠心。桓冲的到来使他们明白了很多事情:一,凉国仍然是东晋的边臣,而且还不只是名义上的;二,特意将弟弟派来的桓温对凉国局势非常关注,而且很有可能插手凉国内部的权力斗争。这些今天刚刚换上华丽青色朝服的官员们,早已经是人在曹营心在汉,虽说肉体仍然留在祭祀场地,心中却已经考虑起了拜访桓冲时所要送上的礼物,即使是谢艾也不能免俗。为了得到东晋的实际统治者支持,两方都是不遗余力的。
唯一没有这种想法的凉国高级官员是张辉。实际上,他连这次立春祭祀都没有参加。自从那场盛大的婚礼之后,他就对自己发起的“匡复周礼”运动产生了一种无法消除的恐惧感,能躲就躲躲不过就赖,总之就是不愿出席。张耀灵和谢艾一开始还会说他两句,时间久了就懒得再磨嘴皮子,一切随他的便。
于是张辉在大型活动方面就陷入了一种完全自由的放羊状态,除了新年庆典不得不参加外,其他时候他要么是泡在第二军训练步兵,要么是跑去第一军指导骑兵,安置有绫波一行的斥候旅每月也会去个四,五次,除了监督训练之外更多的是跟这些穿越者学艺。引人注意的是,他不管到哪里都会带上娇小的宋沁,而后者也乐意跟着这个好像大哥哥一样的丈夫四处跑,用她本人的话说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好玩的地方。”这对小夫妻的行为自然引来了很多儒生的不满,同时也受到了不少普通军民的拥戴。不经意地在平民百姓当中建立起了国主派的良好形象。这也可以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在立春的这天,以“执行机密任务”为由溜出来的张辉自然也没有忘记捎上小宋沁,两人在斥候旅特兵的保护下一齐溜到了姑臧城西的十里亭,打算在那里接待一名秘密来访的粟特豪商。
“春日春风动,春江春水流。春人饮春酒,春官鞭春牛。”
张辉跪坐在了铺设有贵重毛皮地毯的暖亭里,就着从西域传来的葡萄甜酒哼起了民间的立春小调。为了迎接那位秘密到来的粟特豪商,他专门准备了大量的西域生活用品,自信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嘻嘻,这首小词真有意思。夫君快看!那里的农夫正在鞭打泥塑的春牛呢!”
宋沁显露出了小姑娘的本色,兴奋地指向了远方那些正在庆祝立春的凉国农民,用力之大以致于露出了嫩藕一样的手腕。自从嫁给张辉之后,她的交际圈子就比从前扩展了很多,那四名加入斥候旅的卓尔女性更是成了她的好朋友,教会了她不少东西。现在的宋沁已经不再沉默寡言了,她变成了一个爱说爱笑的可爱小姑娘,被张辉的朋友们视作小公主一般的疼爱。
“可惜现在严格来说还是冬天,田里还有不少残雪。不过这么看来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张辉眯起眼睛欣赏了一会儿乡间雪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他立即对守在门口的那个人影发出了邀请:
“绫波快进来吧!这又不是作战任务,不必这么戒备,放轻松些!”
“感谢将军。但我必须执行警卫任务。”
绫波回答时的口气似乎比残雪还要寒冷。除了与宋沁谈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都是这个样子。
“进来吧绫波姐姐,这次任务本来就是休假性质的,而且你手上还有伤呢……”
宋沁用略带鼻音的软绵绵声调对绫波薰撒起了娇来。只要这个小姑娘一撒娇,绫波薰就会变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乖乖照办,而且肯定会用爱称来称呼对方。
“多谢小沁。”
绫波有些窘迫地向宋沁道了谢,随即就被后者亲热地拉到了身边。绫波本来是要负责立春祭祀的警卫任务的,可是她在新年庆典时被失控的人群弄伤了手腕,只能改接这个纯粹休假性质的任务,而把祭祀会场交给了谢宝和碎颅锤。
“商人到来之时,请将军允许我回避。”
尽管宋沁已经亲热地靠在了自己的身上,但绫波还是不安地望向了亭外的官道。那里已经出现了一支整齐的商队。以一个警卫的身份参加商业会谈不管怎么说都是太离谱了,就算张辉夫妇不在乎,远道而来的粟特商人恐怕也会觉得奇怪。
“怎么能让斥候旅之鹰在亭外受冻呢?留在这里就好。我们和对方已经合作多次了,也不算是什么外人,这次是我以私人名义邀请对方东家,换句话说就是家宴,用不着那么死守规矩的。”
张辉大手一挥便否决了绫波的提案。以家宴形式进行会谈是双方不约而同提出的方案,在一星期前就已经商量好了。这家亲萨珊波斯的粟特豪商是蒸馏酒的第一家外国代理商,同时也是最大的一支,他们帮助张辉获得了大量的波斯金币,自己也大大扩展了商业规模和影响力,形成了一种对双方都有利的双赢局面。在这次会谈当中,双方将会讨论用凉国新产品交换一吨重的大型尼萨战马的问题,如果成功的话凉军具装骑兵的战斗力将会得到成倍的增长。
“葡萄烈酒,江南黄酒,河州清酒,本人用麦芽做的唯士及酒......各种各样的好酒全部准备完毕,不信灌不倒你!”
当着妻子的面,张辉很没风度地摩拳擦掌了起来。他打算用这几年锻炼出来的酒量把那名粟特商人彻底放翻,从而增进双方感情并顺便在谈判中取得有利地位。他这种表现引起了宋沁与绫波的窃窃私语,而他的方案也被事实证明是一个完全无用的方案。因为他搞错了对方的性别。
“娜斯琳•;布哈拉。如果用这个而不是安玫来称呼我,那我会非常高兴的~”
以悦耳的自我介绍作为开场白,孤身走入暖亭的少女脱下了厚厚的羊毛罩袍,露出了包裹在窄袖圆领袄与丝质长裙下的窈窕身段。这是一位充满活力的姑娘,除了缘以联珠纹边饰的民族服装与薄薄的面纱之外没有任何装饰,全身上下散发着清心健康的自然之美。按照粟特女性的习俗,她将略带卷曲的栗色长发编成了数十条俏皮可爱的精致小辫,再配上那双会说话的灰蓝双眸与细腻的象牙色肌肤,这名少女真可谓是活力四射,与娜斯琳(波斯语野玫瑰)这个名字实在是相衬到了极点。
“……以往承蒙娜斯琳小姐关照,张辉在此谢过。”
如意算盘泡汤的张辉本想大发雷霆,无奈对方的眼神实在太过纯洁,让他根本就生不出怒火来。他只能取出本想自己享用的葡萄甜酒与桑椹甜酒,与用作女眷零食的葡萄干一起送到了娜斯琳的面前。
“张将军过奖了,我这边才是多亏将军照顾呢!听说将军这次的商品是‘无论哪个时代都不会滞销的超级产品’,能否让我看看?”
在老合作伙伴面前,娜斯琳不会拐弯抹角,作为一名以商业手腕著称的粟特人,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张辉的新产品了。
“嗯……那啥……是可以这么说……请您多提宝贵意见!”
在冒了半天冷汗之后,张辉终于咬紧牙关向娜斯琳奉上了书册。如果早知道对方是这样一个少女,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同意当场验货的约定。
因为那是张辉从掌上电脑中抄写出来,又被凉国通事翻译成波斯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