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那天,菊治比平时醒得要早。
实际上,法院审理是从上午十点开始,就是算上从拘留所到法院去所走的路程,时间也还是绰绰有余。只是一想到自己即将被带出法庭,不知会在什么人面前抛头露面,菊治就几乎睡不着了。
事到如今,再手忙脚乱也无济于事,只能听天由命了。菊治这样告诫自己,可就是静不下心来。
很快就到了洗漱时间,那儿也有看守站岗。
“早上好。”
菊治对看守行了一礼,开始洗脸刮胡子。
虽然不想在任何人前露面,菊治还是希望以整洁的形象出现在法庭上。他换上了一件浅灰色的新外套,吃完早饭,八点半出了拘留所。
自从进了拘留所,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了,天高云淡,路两旁的树叶有的已开始发红,秋天静悄悄地来了。
从出事到现在,过去两个月了。当时的情景对菊治来说,既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又仿佛昨天刚刚发生。
菊治目不转睛地望着外边的景色,渐渐地又被带回了现实的世界。
押送车很快就到了法庭所在的综合官厅,菊治被带到了临时监押处。他被通知在那里一直等到开庭,旁听席上究竟有什么人?到底来了多少人呢?
菊治心里再次泛起了嘀咕,但他马上又抛开了这种担心。
自己犯了杀人罪,自然要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借此场合,说不定能够纠正人们对整个事件的看法。自己的确是被告人,庭审在某种意义上,也给了一个让人们了解自己的机会。
事实上,辩护律师也给菊治打气说:“你不用发怵,只要如实地把你的想法讲出来就可以了。”
菊治决定按律师说的从容地应付一切。
正当菊治告诫自己的时候,来了两个负责事务的警官,告诉他出庭的时间到了。
手铐、腰绳一应俱全的菊治站起身来,警官却没有去掉那些东西的意思,他们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下,意思是让他往前走。
进入法庭的顺序好像是先由旁听者入席,然后是检察官和辩护律师相对而坐,最后被告人从正面的小门里进来。
被警官从背后一推,菊治向前走去,然而在门被打开的瞬间,菊治发现前面旁听席上坐着的很多人正在望着自己这边,他不由停住了脚步。
菊治不想以这么可怜的姿势走进去。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仿佛命令菊治“前进”似的,他的腰部又被捅了一下,菊治戴着手铐向前踏出了脚步。
眼下菊治唯一能做的就是深深地埋下头去。他被左右两个警官夹持在中间,除了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其他保护自己的办法。
即便如此,菊治仍能感到众人的目光扎在自己身上,真是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菊治缓缓地一步步通过了检察官的席位,接着向右一拐,前行几步走到了和法官相对的被告席上。警官仿佛在说“就在这儿”似的把菊治领到被告席上坐下,菊治感到后面旁听席上射来的视线,于是把肩膀缩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法官走入了法庭,随着法庭工作人员的一声“起立!”全体人员站了起来。
站在中间的是身穿黑色法衣、略微年长的庭长,右边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法官,左边还并排站了一位女法官。“敬礼!”全体人员随声音向法官们行礼。
“现在开庭。”
听到庭长宣布开庭,警官总算摘下了菊治的手铐,并将手里的腰绳固定在他身后。
看到这一系列动作完成以后,庭长望着菊治说:
“请被告人站在证人台前面。”
看来菊治从现在起就要作为被告人了。他顿时变得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按照对方的要求走到了证人台前面,庭长开始提问:“你叫什么名字?”
“村尾菊治。”
“你的生年是什么时候?”
由于已被问过多次,所以菊治回答得非常流利。
“你从事什么职业?”
菊治犹豫了一下,接着回答:“作家。”
庭长追问道:“还有其他的什么工作吗?”
菊治吸了口气,然后告诉庭长,他同时兼任大学的讲师和周刊杂志的撰稿人。
“明白了。”庭长点头道。
所有的一切菊治都是第一次经历,他只是回答庭长的提问而已。目前为止的提问都很简单,旁听席上的人们又是怎样听的呢?
菊治当然没有回头观望的勇气,所以他只能用后背进行想象,这时庭长再次说道:“下面由检察官宣读起诉书,请认真聆听。检察官,请你宣读一下起诉书。”
“好的。”从检察官席位上突然传来一声回答,女检察官站了起来。
菊治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面前的女性名叫做织部美雪。织部检察官身穿黑色的外衣和裤子,胸前露出了一角白衬衫。她一头短发,和上次见面时相比,眉眼之间多了一份严肃。
“公诉事实。被告人于平成十七年八月一日,把和他交往的女性入江冬香,当时三十七岁,叫到了涩谷区千驮之谷的一个公寓,在被告人的房间里发生数次性关系,第二日凌晨两点多,两个人再次发生关系,被告人在该女子上方扼住她的颈部,将她杀害。”
所谓起诉书,原来是这么写的!事情的经过的确如起诉书所述,只是口气实在太冷淡了。
然而检察官根本不管这些,她继续宣读下述结论。
“被告人的罪名以及惩罚条款适用于刑法第一百九十九条的杀人罪。”
看起来,检察官的意思是将根据刑法第一百九十九条的杀人罪起诉自己。
说实话,菊治目前仍然没有在法院受审的真实感觉,检察官对法官行了一札之后,庭长宣布。
“那么,现在开始对该案件进行审理。”
这时法官望着菊治说。
“首先,我要提醒被告人注意以下事项。在案件审理过程中,有几个问题要对被告人提问,被告人有权保持沉默,所以不想回答的问题,可以不进行回答。再有被告人在法庭上的所有陈述,不管是否有利,都将作为呈堂证据,所以提请被告人注意。”
关于沉默权,原来是在这种场合被首次告之的。菊治不知为何对法官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于是他点了点头,庭长继续问道:“那么我开始提问,在刚才宣读的公诉事实当中,有没有和事实不符的地方?”
菊治觉得太阳穴周围一阵阵跳着疼,而且喉咙发干。当被庭长问到事件的情况,他知道自己异常地紧张。
菊治调整了一下呼吸,微微点了下头,然后回答:“那个,我本人首先就造成这次事件表示由衷地道歉……特别是对被害者家属深表歉意。”
这段话是菊治事先和辩护律师商定的,当庭长进行提问时,把道歉放在他的发言前面。实际上,不管冬香的家人和亲属怎么想,菊治都希望先向他们谢罪。
看到庭长静静地点了点头,菊治不顾一切地辩解说:“不过,由我口中说出可能有些奇怪,我掐住对方的脖子,不是在意识十分清醒的情况下做的,而是听从对方的要求,不知不觉兴奋起来……我当时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所以做出……”
“也就是说,你的行为并无计划性,也不是在头脑冷静的情况下发生的,是这个意思吧?”
“是……”
菊治想要表白的只有这一点。他说完后就不再言语,于是庭长问北冈律师:
“对于公诉事实,辩护人有什么意见没有?”
北冈律师单手拿着卷宗站了起来。
“正如被告刚才所说的那样,在杀人的那一瞬间,被告处于一种异常的兴奋状态,不禁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我认为他只是一心一意遵从被害者的要求,加大了手上的力量。由此可以看出,这次的事件和事前经过周密计划、充分准备的事件截然不同。”不愧是辩护律师,能够抓住要点,深入浅出地进行辩护。
“关于被告人,我认为还有几个情况应该同情,所以下面我将具体说明。希望法庭能在考虑这些情况的基础下,进行判断。”
“明白了。”
庭长点了点头,再次向菊治那边看去。
“被告,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菊治行了一礼,刚要向后转身,突然意识到那样一来,就要面对旁听席,所以他背朝后倒着退了回去,坐到了被告席上。
看到菊治座归原位,庭长宣布说:
“下面进行取证。首先,检察官根据掌握的证据对事实进行陈述,被告人请认真聆听。下面由检察官首先进行陈述。”
所谓的起始陈述似乎马上就要开始了。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菊治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向检察官望去。
织部检察官也是单手拿着案件卷宗,她打开卷宗开始朗读:“首先介绍被告人的身份和个人经历。被告人出生于东京,从当地的初、高中毕业后,考入了国立帝都大学文学系……”
菊治虽然知道对方在念自己的个人简历,却觉得似乎和自己毫无关系。不过,当菊治紧接着听到,“没有犯罪前科”时,他不由抬起头来。
“关于被告人走向犯罪的原委。被告人于去年十月十日,因工作需要在去京都采访的时候,通过朋友鱼住祥子的介绍,在京都车站饭店的咖啡厅里,第一次见到了被害人。此后两个人开始互相通信、交换电子邮件,十一月二日,两个人首次单独会面。”
和冬香相识,到逐渐亲密起来,整个过程现在似乎也被检察官拿来当作造成犯罪的原由。
“今年三月二十日,被害人一家搬到了神奈川县川崎市后,两个人的约会变得更加频繁,正月二日和五月二十日,被告人把被害人约出来,双方一同过夜。”
事实的确如此,但是让菊治担心的是,检察官用的是那种菊治单方面勾引对方的语气,菊治默不作声地继续听着。
“八月一日,即事件当天,被告人再次将被害人约出来,晚上七点多钟一起去看神官外苑的焰火大会。”
在菊治的脑海中,被送上夜空的焰火慢慢地浮现出来。那个时候,菊治身穿白底加深蓝竖纹的夏日和服,冬香身穿淡蓝底洒满小花的夏日和服,她的头发从后面盘了上去。
两个人就这样手牵手来到菊治公寓的楼顶上,站在不断升空的焰火下面悄悄接吻。
关于两个人那种火热的回忆,在开头陈述中似乎被完全省略掉了。
检察官在叙述完两个人逐渐亲密起来的过程之后,接着就要从事件当天菊治的行动人手,将话题转到他进行犯罪的实际过程。
“被告人于凌晨两点重新产生性欲,他将正在睡觉的被害人唤醒,再次与其发生关系。”一般人羞于出口的场面,检察官也是面无表情地淡淡地进行叙述。
“当时被告人正在以正常体位进行性交,听到被害人数次重复其口头禅‘杀死我吧’之后,从上面用两手扼住了被害人的喉咙,将其杀害。”
这个部分和起诉书的几乎相同,只是把“杀死我吧”这句话简单归纳成被害者的口头禅,菊治听了以后渐渐产生杀意的这段描述,实在令他难以接受。
检察官接着叙述了菊治犯罪后的情况:“被告人虽然已经发觉被害人处于异常状态,但他害怕如果报警求救,两个人的关系就将暴露,因此会遭到舆论的谴责,所以他没有拨打119,而是将被害人就那样放置在卧室里。在那之后,到了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被告人看到被害人身体上出现了尸斑和死后僵硬现象,他开始害怕,上午十点总算打电话报警,随后被捕。”
菊治一边听,一边陷入了一种新的不安。
刚才的起诉书和起始陈述等,肯定会被喜欢猎奇的媒体渲染得沸沸扬扬的。
离出事已经两个月了,在人们兴趣总算淡漠下来的时候,又被媒体津津乐道地炒作一番,实在叫人不舒服。尤其是正值菊治的小说畅销之际,也许更容易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想着想着,菊治的胸口逐渐开始发闷,他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这简直就是将自己和冬香之间的爱情,让偏爱猎奇的人窥视一般。就算对方是检察官,难道就有暴露他人个人隐私的权利吗?
“住口!”菊治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想要大叫的冲动,但他眼下只能把头埋得更低。
从后面的旁听席看,也许觉得菊治正在一心忏悔自己造成的事件,其实他现在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
相反,菊治希望自己能尽快从眼前这种场合消失。
但是,检察官根本不会顾及菊治这种心情,她继续说道:“为了证明以上事实,我申请把卡片上记载的有关证据提交法庭。”
检察官行了一礼,法庭工作人员接过载满证据的卡片,把卡片交给了庭长和辩护律师。
接下来检察官就有关证据开始进行说明。
“这是一份法医解剖的报告。根据这份报告,可以明白无误地证明,被告人对被害人的颈部施加了很大的压力。”
尸检报告的内容,菊治在审讯室听警官读过,正是他不忍听下去用双手捂住耳朵的部分。
“颈部有极强的手指压迫的痕迹,同时可以看到指甲造成的皮肤损伤。而且在舌骨、咽喉软骨及甲状腺软骨上都发现有出血痕迹。正下方的甲状腺软骨一部分出现骨折,成下陷状态。”
检察官似乎事先进行过练习,她极为流畅地继续读着,而旁听者则因内容过于血腥仿佛正在咽着唾沫。
“局部没有绳索等带状物勒入颈部产生的勒痕,却有手指压迫的痕迹及同时产生的出血斑点等,由此可以判断为第三者压迫颈部所致。”
报告中的第三者,明显指的就是菊治。
“造成死亡的原因如下:由于头部动脉的外侧受到了强力压迫,刺激了迷走神经,引起血压下降、脉搏跳动迟缓,因此形成反射性的心脏停跳,死因推断如此。”
菊治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是听从冬香的要求掐住了她的脖子,这件事在司法解剖上原来是这样解释的。
“综上所述,首先,我请求将这份解剖报告作为证据提交法院,同时被告人的行为明显对被害人……”
事情到了这一步,检察官想要说什么,菊治已经完全明白了。
“被告拥有明确的杀意这点毋庸置疑,毫无疑问被告是在杀害对方的意识下,用双手扼住其颈部前面。”
刹那间,从旁听席上仿佛传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检察官好像呼应对方似的,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下面是赶往本案发生现场警官的报告书。当时一眼就可以看出,发生了生死攸关的异常情况,但是被告人却没有拨打119,毫无作为地将被害人放在那里不管,浪费了时间。如果及早进行抢救的话,或许还有救活被害人的可能,然而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被害人被放置了长达八个小时,我们只能说被告人不尊重被害人的生命。”
女检察官严厉的声音,好像闪闪发光的利刃向菊治刺了过来。
菊治从头到尾都低垂着头。仅从司法解剖的结果来看冬香的死,以及对菊治当时没有拨打119等事实进行分析的话,事情也许正如检察官所言。
菊治想要大喊:那是错的。不管理论上是什么,那些结论完全不对。
“下面是被害人丈夫的供词笔录。被害人是三十七岁的已婚女性,同时也是抚育着三个孩子的母亲。杀死一个在家庭和社会中占有如此重要地位的人,那将导致什么样的悲剧?被告人只要运用自己的学识和教养想象一下,就能充分明白事情的后果。”
检察官的声音逐渐变得激动高亢起来。
“然而被告完全不顾这些,亲手扼杀了被害人,这种行为,无论从社会上讲,还是从道德上讲,都绝对不能容忍!”
检察官的陈述极为震撼人心,旁听席上鸦雀无声,菊治也是同样无语。
当初和检察官见面的时候,菊治还曾暗暗期待检察官为女性的话,多少能够仁慈或温情一些,看来他的希望是落空了。岂止如此,正因为检察官是女性的缘故,好像显得更为严厉。
面对这样一个检察官,北冈律师能否与她针锋相对?菊治开始忐忑不安,检察官继续慷慨陈词:“考虑到被害人家属的愤怒和悲伤,应该对被告人从重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