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治曾经认为,换作女性的话,在爱情和女性心理方面,应该比男人更容易理解,看来他的想法可能过于天真了一些。
“我认为对方会从各个方面寻找突破口。不过也不会偏离笔录太远,所以不要紧的。”
说起笔录的内容,都是些菊治已经承认的事情,但是那样一来,关于自己心存杀意的那段供述,还是让菊治十分放心不下。
于是菊治不顾一切地说道:“其实,还有一个微型录音机……”
“那是什么?”
“那个,这件事可能有些奇怪,里面有我和冬香在床上做爱时的录音……”
北冈律师猛地把身子向前探去。
“那个录音机在哪儿?”
“在我的房间,书桌的抽屉里面……”
“是你放进去的吗?”
按照律师的讲法,菊治被捕之后,他的房间里遭到了彻底的搜查,所有能作为证据的东西都被警方拿走了。
“是放在抽屉最里面的。”
“不,我觉得已经没有了。我先去找找看。”
早知警方做如此细致的搜查的话,还不如自己当初被捕时把它带出来,进警察署的时候再把它交出来或许更为稳妥。
“那么,录音机在检察官手里……”
“大概……不过,也要根据录音是否对对方有利,具体情况不同,结果也不一样。”
菊治想象着一直聆听两个人延绵不绝的亲热话时女检察官的表情。
然而,法院审理将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下去?菊治旁听过一次庭审,检察官和辩护律师之间不同意见的交锋,可以说是一个引人瞩目的地方。
庭审的时候,如果碰到所谓能干的辩护律师,可以和检察官堂堂正正地进行辩论,似乎能够引导法庭做出对被告人有利的判决。
然而,这个叫北冈的律师和女检察官之间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从年龄上来看,北冈律师年长许多,看上去像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令菊治放心不下的是那个录音机。如果录音已经交到了检察官手里,那么会不会作为控方的证据在法庭上出示?
只要听了那个录音,就应该明白冬香是怎么恳求菊治“杀死我吧”的。
菊治认为录音之中不会有对自己不利的内容,说实话,他并不希望任何人听到那份录音。
不管怎么着,难道就没有要回那份录音的良策吗?
菊治一边考虑各种各样的事情,一边等待开庭日期的到来。
总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菊治就像放在案板上的待宰鲤鱼一样,只能耐心地静静等待开庭。
新生出版社的中濑董事和出版部部长铃木一起出现在菊治面前时,正是他怀着这种心情等待开庭的时候。
那天刚巧是运动时间之后,菊治正在擦拭满身的汗水。“你看上去精神不错嘛。”中濑突然问候道。
“哦……”
菊治刚一点头,中濑立即用双手把书举给他看。
“今天总算把书印出来了。”
透过掺杂了金属丝的玻璃窗,菊治眼前正是用大字写的《虚无与激情》的样书。
“怎么样,装订也不错吧?”
在灰色封面上“虚无”二字用的黄色,“激情”用了大红的字体,而且字体凸起,书名看上去好像要从封面上凸出来一般,在灰色的封面上还有男女拥抱接吻的剪影,旁边用很大的字体写着“村尾章一郎”。
“这本书在出版社内部评价也很高,你看这里。”
中濑先翻开了封皮,在书打开后的下一页白纸上,用菊治的字体鲜明地印着“献给挚爱的F”。
这本书做得比菊治想象的还要出色。菊治至今为止已经出版了近十本书,装帧得如此豪华鲜亮的书,这还是第一次。
“谢谢……”菊治压抑住想要马上拿到此书的心情,低头致谢。
“太好了。”中濑回答。而他旁边的出版部长却是一脸过意不去的表情,他道歉说:“上次您特意将书稿拿来,我们却信口开河说什么不能出版,实在是太失礼了。”
称自己是过气作家的是眼前这个男人吗?菊治重新打量着面前这个头发稀少、一副神经质模样的男人,令菊治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已经没有任何怨恨了。
“从那之后,我又拜读了两遍,越读越觉得深刻,这本书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事到如今,还表什么功,菊治真想大声发怒,由于悬殊太大,让菊治失去了发火的气力。
“总之,我一定让这本书畅销,你等着瞧吧!第一版印了十万册吧?”中濑核实道。
出版部长立刻把书翻开,将书后面印有十万册标记的地方呈给菊治看。
“这么多啊……”菊治不由得感叹出声。
近来由于出版界长期不景气,第一版就印十万,可以说是十分破格的待遇。不久之前,不要说出一万本,就连出版都不得其门,这真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印刷数量。
“第一版虽然只有这些,我们已经做好马上增印的准备,所以请放心吧。”
中濑仿佛已经确信此书一定能够畅销似的。
“报刊广告等,从明天开始同时在各大报纸上刊登……”
随着中濑的说明,出版部长把广告的原版展示给菊治看。
在报纸下方,用了三分之一版面刊登广告,上面先是横版的《虚无与激情》几个大字,“村尾章一郎”以醒目的字体紧接着并排跃然纸上。在剩下的版面上,使用了封面上男女热烈拥抱的画面,其中卷首献辞“献给挚爱的F”,以黑地白字表现,并放在了画面正中,在献辞旁边醒目地引用了腰封上的宣传文字:“以死为赌注热恋女子的作家,穷其毕生的大作。”
说实话,菊治至今不敢相信眼前的书是自己写的。不管看了多少遍,现在总有一种别人指着他人写的书对自己说,“这是你的书”的感觉。
“今天我先放下五本,如果你有什么人要送,请告诉我们,只要把对方的名字和住址告诉我们,我们就会寄过去。”
菊治确实想把封面下夹着“著者谨呈”纸条的作品分送给很多亲友,但是一个杀人犯到处炫耀“我写了这么一本书”是否合适?自己是否应该放弃那种浮夸的行为,保持沉默为佳?
正当菊治陷入沉思的时候,中濑又把脸向窗口靠近了一些,他说:“如果让众多的读者阅读了此书,那么大家对这个事件的看法也会发生改变。这事根本不是那帮不负责任的家伙所说的‘玩弄已婚女子,最后将其杀害’那么一回事,人们会明白此事极富诚意,有其更深一层的文学性理由。”
“玩弄已婚女子……”菊治不由变得哑口无言。
不管怎么说,中濑是为菊治着想才说的这番话,可是社会上流传的竟是“玩弄已婚女子,最后将其杀害”吗?
菊治做梦也没想到世人竟然会这么说。电视的社会综合栏目等,恐怕会津津乐道地进行报道,即便如此,玩弄之后进行杀害这种说法也实在太过分了。
不知幸运还是不幸,菊治随后就被逮捕,因此可以不必顾及世人的目光生活下去。岂止如此,正因为被拘留了,菊治反而不用在那些爱看热闹的人面前丢丑。在这点上,被拘留竟成了一件好事。
“总之,这本书成了畅销小说的话,理解你的人也会增加,兴许你的罪行也能因此减轻。”
“不……”菊治摇了摇头。
“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希望。”
“不过,能够得到大家的理解还是比较好吧。”
“送书一事,先等一下。”
“你不把书送人,合适吗?”
菊治眼下根本没有考虑这些事的余力。菊治希望在单身牢房中仔细阅读之后,再想这个问题。
送进拘留所的东西,不会马上交给本人。看守先要检查送进来的物品是否适合交给本人,在确定没问题之后,才能交到本人手中。
菊治拿到《虚无与激情》一书时,已是中濑带书来访的两天之后。
菊治顿时把书紧紧抱在了怀里,然后又用书在脸颊上来回蹭了蹭,最后拿在手中凝视了好一会儿。
的确如中濑所言,书的装帧非常出色。这样的书无论放在书店的哪个角落,都会引人注目,腰封上“以死为赌注热恋女子的作家,穷其毕生的大作”的文字,看上去也别有一番深意。
准确地说,这段文字写得并不对。菊治不是以死为赌注去热恋一个女子,相反应该说他由于过分爱恋这个女子,结果把死赌了上去。
出版社恐怕原本就没考虑到这个层次。他们一心希望的就是,如何可以达到引人注目、使书畅销的目的。
那样一来,对书的内容就要有所要求。
这一天,菊治一直专心阅读自己的书。虽说书是自己写的,内容全部清楚,可一旦变成了书,菊治还是觉得十分新鲜,他从下午开始阅读,到晚上临关灯之前他已经把书全看完了。因为马上就要关灯,所以菊治把书放在枕边躺了下来。
当从中濑口中听到“玩弄已婚女子,最后将其杀害”的时候,菊治感到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冲击,但是在看书的过程中,那种打击也渐渐变淡,反而使菊治回忆起当时创作此书时的欲望和激情。
事到如今,从自己口中说出确实有点儿可笑,但这的确是一本好小说。书中那个叫满子的女人,其原型当然就是冬香,和以菊治为原型的男主人公无意,二人疯狂地相爱,后来无意的激情无法追上满子,他心中只有空虚在渐渐地增强。
归根到底,男女双方即使达到了爱的顶峰,也不可能在真正的意义上融合在一起。相反,男女之间爱得越深,就越容易背离。这种错位究竟从何而来?小说从精神和肉体两个方面对这个问题的原点进行了刨根问底的探寻,具有一种压倒一切的现实感。
如果有更多的读者读了这本小说,他们也许能够明白自己杀死冬香的理由。小说当然没有描写到这些事情,但是菊治觉得,在女人的激情面前,男子那种惊慌失措、备感困惑的心理却表现得十分充分。
如果可能的话,菊治想把此书送到天国里的冬香手上:“你看,托你的福,这本书出版了。”
最先读完这本小说的书稿,表示支持的就是冬香。当各个出版社都表示难以出版,菊治灰心丧气的时候,只有冬香鼓励他说:“你绝对拥有才华。”她甚至还说:“如果你做不了的话,我拿那些书稿去各个出版社推荐。”冬香那个时候的话语,不知给了菊治多大的勇气。只要这个女人想要的话,无论什么我都会尽力让她如愿以偿,菊治产生这种想法也在那个时候。
而且,这种想法竟然变成了现实,菊治错手杀了冬香,结果小说也因此公诸于世。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冬香是以死为代价,让这本书得到了出版。
“冬香……”
菊治冲着黑暗呼唤。他就那样紧闭双眼,对冬香思念不止,不一会儿从天花板那边吹来一阵微风。
风的阴冷使菊治不由得睁开了眼睛,只见黑暗中晃动着一个白色的影子,渐渐地变成了物体向下飘落。
周围鸦雀无声,就连看守的脚步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算准了眼前的寂静似的,穿着白色吊带睡裙的冬香,悄悄地飘然而落,仿佛休息羽翅般躺在了菊治身旁。
菊治搂过她过于绵软的身子低语:“我们的孩子终于诞生了!”
说着他把放在枕旁的书拿起一本递给了冬香。
“特别出色,很棒吧?”菊治让冬香观赏书的封面,她雪白的手在上面描画。
“你看一下这里。”
菊治翻开书,将卷首“献给挚爱的F”一行宇给冬香看。
“都是托冬香的福啊……”
菊治低头道谢,冬香微微一笑,她凝视了一会儿卷首献辞,不久放心了似的,又化作一股白烟,消失在黑暗之中。
小说出版之后,菊治的心情安宁了许多。
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这一年来拼命创作的小说,现在终于能够出版成书了。
虽然在这期间,自己闯下了杀人这种荒谬绝伦的大祸,但是作为一个作家,自己还是留下了有一定水平的作品。今后有人对自己感兴趣的时候,肯定会承认自己在小说创作上的贡献。这样一想,菊治心里踏实多了,也多了一些自信。
中濑再次来访,是小说出版了一个星期以后。
在会客室见面时,中濑举起一只手代替了“嗨”的一声招呼,然后就一口气说了起来:“你的书反响大得不得了。一句话,卖得极好。发行了一星期,绝对可以进入排行榜前十名。书店也催我们多多供货,现在简直应付不过来了。”
即使听到中濑这样说,菊治还是觉得那个世界离自己十分遥远。
“对了,赠书的事怎么办?你要送人的话,我觉得尽早送出为好。”
菊治只把几个人的名字告诉了中濑,包括最初阅读此书的在同一大学任教的讲师,还有周刊杂志的撰稿人等。
“就这么几个人呀,够不够啊?你不用客气,送谁都行,把名字都告诉我吧。”
“不用了……”
菊治并不是客气。菊治只想把书送给圈内极少的人,他不想四处派送,搞得那么夸张。
“这些就足够了。”
“不管怎么说,这么强有力的作品好久没见过了。半个月后大概就可以印第二版了。”
“怎么会呢?”
第一版就印了十万册,马上又要增印,这对菊治来说,简直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菊治的确高兴极了,可能的话,他希望读者不是出于猎奇,而能仔细品味一下书的内容。
“对作家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作品。不管生活中做了什么,最终还是要由作品说话。”
中濑好像想说,不管菊治犯了什么罪,只要作品优秀,也就可以了。
中濑一心一意替自己辩护的情分,令菊治十分欣慰。但他认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菊治提醒自己,书卖得越好,那么他的社会责任也就越大。
北冈律师似乎也发现了菊治出版小说一事。
“在书店里,你的小说摞得像小山一样高。”听到北冈律师的叙述,菊治特别开心,他还告诉菊治,书的宣传上还附有“描写爱与死的心理历程”的字样。
以杀人事件为背景进行炒作的花招,可谓是一目了然,然而现在再抱怨什么,也于事无补。自己的作品一旦撒手交给了出版社,对方不可避免地会加进自己的主张。
菊治一边苦笑,一边将书递给北冈律师,他好像已经读了似的。
“书中深入挖掘了男女之间的差异,很有参考价值。这些作为证据,打官司时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北冈律师好像打算利用此书作为辩护材料,菊治感到十分困惑。
这本书确实描写了男女之间在爱情方面的本质上的差异。只要读了这本书,或许就能理解冬香单方面要求菊治“我希望你杀了我”的行为。
然而换一个角度来看,说不定也会成为菊治杀人时十分冷静的证据。
看来这方面的事情,有必要和律师好好商量一下。
“从目前的状态看,开庭的时候,可能会变得非常嘈杂。”
“非常嘈杂?”
“因为法庭不是很大,我觉得旁听的人会人满为患。”
菊治一下子想起了法院前面人们排着长长队伍的情形。每逢开庭审理引起世人关注的重大案件时,这种情形就会时常映人人们眼帘。北冈律师的意思是说,在法院开庭审理自己案件的时候,也可能会出现很多人蜂拥而至、大排长龙队伍的情形。
在旁听者当中,包括中濑、出版部长、在大学和周刊杂志曾经一起共事的同事,还有各种各样的熟人,前妻和儿子高士是否也会混在中间呢?
想到这里,菊治不由连连摇头。
“不行,就是这一点我实在不愿意……”
菊治虽然没有出声,但是他心里却拼命呐喊。
菊治实在不愿意让儿子看到自己在众人面前受审的情形。
“很快就要开庭了,请注意不要感冒。”
别说感冒了,可能的话,菊治愿意就这样从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