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高占平因忙着赶写今冬明春的普法提纲和新颁布的法律法规的宣传要领,在老家被老婆打了一顿的沮丧感已经荡然无存。他全身心都投入在工作上,夜里经常加班到两三点钟。
一天上午,堂弟高山从老家过来,对高占平说,雪瑛回来了,是在他离开老家的第三天。九月二十三日那天夜里,他没有寻短见,而是到她二姐家“散散心”去了。事后她很后悔,并当着众多人的面,下了保证,保证今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高占平听着,没有多问,只是“嗯”了几声。他不愿再回忆那不愉快的事情,他不愿那不愉快的事情破坏了他工作顺利的好心情。高山临走时,神神鬼鬼地把高占平拉到一边,小声说:“哥,临来时俺嫂子再三叫我问你,你城里到底有没有女人?”高占平望着堂弟一本正经的样子,瞪了他半天,反问:“你看我像外面有女人的人吗?”
堂弟走后,高占平的好心情还是恢复不起来。高山的话触到了他的隐痛。事后高占平禁不住一遍一遍问自己:我有心爱的女人吗?周晓青算不算?
一九八三年七月,参加高考后的高占平在渴盼着录取通知书的焦灼中,不知该如何打发几乎近两个月的等待。他决定卖冰棍去,减轻点家庭负担。高占平东借西借,终于借够了五十元钱。三十元钱买了个白色的印着“冰棒”两个红字的箱子,二十元钱采购冰棒,高占平还花了三元钱买了一条自行车的“里带”,两头系上挂钩,使冰棒箱紧紧地束在了“洋车子”后座上。
吃罢早饭,高占平第一个来镇上冰棒厂“批发”冰棒。冰棒厂以一毛钱五个的价钱卖给高占平,高占平卖给别人则是一毛钱三个。纯利润赚两个冰棒,如果一天在太阳最暴热的“晌午顶”能卖出五百个冰棒,他就可以赚到二百个冰棒的利润,他就可以赚到六元钱。想到这些,高占平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到了四华里外的周家村,他才放缓了车速。见到人多的地方,或是村头有人说话的地方,他就跳下自行车,目不转睛地盯着人们,大声吆喝:“冰棒——冰棒!凉甜解渴的冰棒!”
高占平的吆喝声抑扬顿挫,或者说有点婉转悠扬的意味,这声音远比街上那些老头儿的瓮声瓮气的声音富有磁力感。
“冰棒多少钱一个?”有人在招呼他。
“一毛钱三个,刚从冰棒厂‘启’(批发)回来的,你看,还冒着热气哩。”高占平将车带松开,打开用一层薄棉被遮盖着的冰棒。
要买冰棒的人五十来岁,模样像个干部。他没有讲价,而是拿出一支冰棒来,把外壳的纸剥掉,左右端详着,“这冰棒是生水做的还是熟水做的?”“当然是熟水做的!生水吃了不拉肚子啊?”高占平反应很机灵,脱口而出。“我信你的,今天我请了村里的几个小伙子帮我‘碾场’,劳累大家总要表示感谢啊,好吧,就用你的冰棒吧。”他要高占平把冰棒全部送到他家去。高占平抑制不住高兴,连连点头,跟着他走进了院子里。
这户人家就是和一般的农户不一样。宽敞的大院里,拴着两匹马,一头牛。在高占平的印象里,他们高楼村里最富裕的人家,都没有喂马的,养了两头母牛就让人羡慕得不得了。高占平看着两匹马“咴咴”直叫,抖动着光亮的皮毛,意识到眼前这个买主必定是个镇长或者县里的干部了。他把自行车扎稳,准备松开车带去数冰棒时,从屋里走出一个个子高挑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爸,大清早的你买冰棒弄啥?”这女孩看了一眼高占平,迎面向她爸走去。她爸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大瓷盆,准备盛冰棒。
老同志笑笑,示意高占平把冰棒全取出来。他和女儿说着话,他叫女儿晓青。高占平的脸不知不觉火辣辣地发烫,心头跳得厉害。晓青那双一潭秋水般的大眼睛,宛如一把利箭,直射他的心脏。他在学校里见那么多漂亮女生,没有一个让他看了一眼就心动。
高占平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他很想先从冰棒箱子里取出一支来,送给她吃。可她没敢,一五一十地给她爸数着冰棒,却早将她的名字刻骨铭心般记在了心里:晓青!
冰棒数完了,整整六十根,付钱的时候老同志对高占平说:“你晌午顶再来一趟,我怕不够分的。”
晓青忙问她爸:“你要请多少人呀?”
她爸说:“趁我这几天在家里多找几个人,把那一垛玉米碾好算了,不然让你妈一个人干到明年也弄不完。”
高占平应承着,眼睛看一下她家的两匹马,又大胆地盯了一眼面前这位亭亭玉立的晓青。他心里在想,晓青生活在这样富裕的家庭里,真不知道有多幸福!推车准备走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怯生生地问晓青:“你,你那是,看的啥书啊?”周晓青听到他的问话,先是一愣,之后看了看书,说:“噢,是小说《人生》。”高占平还想说点什么,嘴张了半天没说出来。
走出大院,高占平没有急于蹬上自行车,心里惦记着的是晓青那双美丽得让他心跳的大眼睛,还有她手里拿的那本《人生》。路遥的小说《人生》他读过两遍,主人公高加林的遭遇以及他和刘巧珍纯真的爱情,牵动着他的魂魄。当年高加林进城卖馍那个故事,不正是他高占平今天的翻版吗?只是高加林在进城卖馍的时候,唯恐熟人看见,东张西望畏葸不前,而我高占平今天卖冰棒却丝毫没有见不得人的感觉,并且还理直气壮。我是凭我自己的劳动辛苦的赚取学费,根本不存在熟人见了有难为情的窘迫,这种比四处乞讨般向别人借钱光彩多了。但和高加林不同的是,他有位纯朴善良的刘巧珍爱怜着,可是我高占平没有这个福分啊!如果真有这个福分的话,那么,这个晓青便是值得他为之付出一切的一个人。不过,机会都是创造的。今个中午还要给她家送一箱冰棒来,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与她谈谈,话题完全可以从《人生》开始。
到了晌午顶,高占平带着满满一箱冰棒,如约赶到了这家大院。门紧锁着,他拍了几下,无人应声,只听见院子的两匹马在“咴咴”地叫着。高占平犹豫着,一个老太婆蹒跚着脚步走了过来,从老太婆口中他知道了这个家的主人是县二轻局的周局长,他的女儿周晓青也在县城里读初中,听说今年也毕业了。他家的土地不少,平常只有周局长的爱人一个人在家干农活。高占平遵照老太婆的指点,径直到村西头的场子里去找周局长。
在半路上,高占平一眼便认出了往家走的周晓青。他飞身跳下自行车,停在了她的面前:“你爸在哪儿呢?我又给你们家送冰棒来了。”
晓青定睛看了看他,笑着说:“你真的又送来啦?”
高占平一个劲地“嗯”着,想不好下一句该问她什么话。
路边的孩子们见高占平推着冰棒箱子,便不约而同地围拢了上来,纷纷掏出分币来买冰棒。高占平就是不卖。惹得有两三个小孩哇哇直哭。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拦住高占平,指责到:“卖冰棒的!怎么给你钱都不卖?咹?”高占平忙解释说:“不是不是,这箱子冰棒是周局长一大早就订的。”那中年男子更冒火了:“周局长的钱是钱,我们的钱是纸?不是?!”没等高占平继续解释,周晓青走到了那中年男人的面前,满脸赔笑说:“大叔,你别生气,这冰棒是俺家全买的,你若想要,就先拿几个给你吧。”说着,她示意高占平打开冰棒箱,急忙从箱子里抓住几支冰棒递给那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不但不领情,反而把拿在手中的冰棒“啪”一声全摔碎在路上,两眼凶狠地瞪着高占平。高占平先是尴尬继而升腾起怒火来,极想与这个不讲道理的男子争吵一番。周晓青马上对高占平说:“对不起,走吧走吧。”周晓青一句甜甜的劝告,高占平再没勇气跟那男人吵斗了。
“你是哪个村的?”周晓青问他。“高楼的。暑假没事挣点学费。”高占平回答,一点儿也不激动。“你在哪个学校?读几年级?”周晓青殷勤般的眼睛闪动着惊喜。高占平告诉了她,同时,他也知道了她在县二中已初中毕业,不准备再读高中了,就报考了地区的药剂学校,准备将来做个药剂师。高占平的心间倏忽生出一丝惆怅: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家庭条件又这么好,怎么不再读高中上大学而读中专技校呢?
高占平随周晓青到她家的场边上送完冰棒,结了账。骑上车的时候,还想再回头看周晓青一眼,还想再给她谈谈读小说《人生》的感受,他找不到合适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他逃也似的飞快骑车走了。路上他想起跟周局长结账时多结了六只冰棒,他还想拐回头来。那六只冰棒是那个男人摔碎的,应该从总数里去掉才对,怎么又加算到周局长的头上了呢?真糊涂!
五年后,高占平毕业后分配到了司法局,而周晓青则分到了县医院药剂科工作。偶尔在一些场合与周晓青碰到一起,两个人的话题总离不开“冰棒”,说着说着,两个人就捧腹大笑。高占平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周晓青后来也有了男朋友,高占平认识他,并且还打过几次招呼。周晓青还当着她男朋友的面说,等他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请高占平喝喜酒。
高占平心里时常想起周晓青,感觉有许多话要跟她说。单相思时把一切想表白的话都设计好了,可见到她时,仅仅是礼貌地笑笑,无法开口。他很后悔当初没有去找她,当初应该给她写封情书表白一下自己的爱慕。
如果像雪瑛所说的,高占平心里有人的话,就周晓青一个人,再没有第二个女人了。可是,自己和周晓青根本不沾边啊!高占平想着气着,气着想着,到底是为什么生气,他自己心里也寻不出答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