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日,十点过一刻,晴转多云。
格兰路,菜市街。
金大龙身着黑色的绸缎短衫,脚穿黑布棉鞋,带着两个保镖从街东头迈着四方步走来,街上的行人纷纷闪避,不时向他低头问好。
金大龙是菜市街的管理人,算是美华商社的中层人员,他每天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在菜市街上闲逛,在每个摊位前站一两分钟,收取当天的费用,然后,每七天上缴一部分。
几年前,金大龙只是菜市街上一个卖鱼的小贩,因为日子过得窘迫,再加上少言寡语,性格软弱,他没少受其他人欺负。和他一样卖鱼的小贩,在他摊位对面杀猪的胡屠户,还有街尾的二流子,这些都是经常欺负他的人。每当别人欺负他,他总是微笑着,脸上挂着讨好的神情,默默忍受,也许会一直这样忍受下去,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情的话。
他的老婆看不惯他的软弱,公然和街头的一个裁缝勾搭在了一起,这件事情传得街头巷尾人人皆知之后,他一直压抑在内心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金大龙没有采取什么过激的行动,比如提起菜刀怒杀奸夫****什么的,那个画面虽然无数次在他脑海中浮现,但是,却没有实行。
他只是选择了离家出走,这一去就是四五年,当他重新回到这条街的时候,很多事情已经改变了。到不是说这条街有什么变化,大家仍然在干着自己的事情,胡屠夫依旧在杀猪,二流子仍然在街上厮混,那些以前和他一起卖鱼的家伙还是在卖鱼,唯一的变化只是大家都老了四五岁而已!真正的改变指的是金大龙,他的变化是如此之大,大到街上的人已经认不出他来了,谁能把一身鱼腥味,老是穿得破破烂烂的家伙和眼前这个身着绸缎,戴着碧玉扳指,黄金项链的金老大联系起来呢?
只是,这家伙脸上挂着的笑容还是和以前一样谦恭,和那些街坊打招呼的语气同从前也没有什么区别,可是,他得到的回应和从前就完全不同了。特别是看着四五个戴着墨镜,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的家伙,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边之后,那些街坊望着他的目光不仅充满羡慕,还多了一丝恐惧。
大家都知道了他是美华的人,负责这条街,他心情的好坏,直接与自己摊位所缴的保护费的多少有关。
金大龙回来后没有多久,菜市街发生了一件事情,有一天晚上,一场大火突如其来。
大火的源头起至裁缝一家,如果,不是一个酒醉晚归的醉鬼发现了起火,很有可能整条街都会被夷为平地。最终,在醉鬼的呼救之下,火势才起就被扑灭了,除了裁缝家之外,其他的人都没有什么损失,而裁缝一家就惨了!裁缝和他的老婆,也就是金大龙原来的老婆都被火烧成了焦碳。
警察局对事故的鉴定是火灾,这个报告有些蹊跷,因为,这一家烧起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呼救声,也没有丝毫挣扎的动静,不管是一个人多么的嗜睡,也不会达到那种地步。
然而,大家虽然对此有些怀疑,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毕竟,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火起后的第三天,人们发现街尾的那个二流子醉死在街角的阴沟里。
火起后的第四天,杀猪的胡屠夫没有开门,人们看见昨天晚上他还和朋友一起下酒馆,有说有笑的,关铺门的时候,嘴里还哼起了黄梅调。结果,次日清晨,铺子的主人不见了人影,失了踪。
火起后的第五天,曾经与他一起贩鱼的小贩,被人发现淹死在黄浦江里。
现在,每当金大龙出现在菜市街,就和皇帝出巡差不了多少,不过,人们暗地里瞧向他的眼光就多少有些特别了!
一群人围在前面,好象有什么热闹的事情发声,金大龙走了过去,来到人前,有人回头看见他,忙给他让了一条路出来,他走了进去。人群围着的空地上,一个老人正端坐在一张小凳上,拉着二胡,凄楚的曲调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轻声哼唱。
她唱的是苏北一带的小调,那调子金钟民非常熟悉,正是他家乡的小调,他虽然在六七岁的时候随父母来到了上海,然而,家乡的一切,他并没有完全忘记。
人们下意识地和他隔开了一段距离,不过,过了一会,人群又合拢了,如果,金大龙这个时候仔细看周围的话,他会发现围上来的都是些陌生面孔。
他的那两个保镖也被那群人包围起来,同时,一个人来到了他的身后。
“碧云天,黄叶地,孤鸿一羽风凄清……”
唱到清字时,女孩的声音突然从婉转变得凄厉,随即,老头的二胡声也近乎呜咽,一阵悲鸣,金大龙的眼中,清晰地看见老家村头的那棵老槐树,冷风之中,落叶片片翩飞。
这个时候,他觉得身后一阵温热,有人紧贴着自己。
随后,腰间猛地一疼,有什么东西深深地插了进去,接着,又飞快地拔了出去,那一刻,痛感不是很强烈,他只是觉得心里面空空的,好象有什么随着那个东西的拔出而溜出了体外,他双腿一软,就想往地上滑去。
然而,身后的那人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没让他滑下去,然后,在腰间相同的部位,那件东西又扎了进来,比第一次扎得更深,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声音刚一出口,嘴巴就被身后那人捂住了。
又是一下!
他的脑袋已经迷糊了,记不清被扎了多少下,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眼前血红一片,那个小姑娘看着他,目无表情地唱着歌,一点吃惊的意思都没有。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细若游丝,然后,眼前的景物旋转了起来,他看见了天空,天空旋转着向他紧逼而来,一道眩目的光闪耀过后,迎接他的就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金大龙仰面朝天地躺在地面上,眼睛仍然大张着,看着头上的天空,“呱”地一声,一只乌鸦从空中飞过,影子在他瞳孔中一闪而没。
很快,有人瞧见了倒在地上的金大龙和他的两个保镖,一声尖叫,人们四散而逃。
如果说,今天凌晨陆光庭的鸦片被抢,只是暗地里发生的事情,那么,今天早上十点过发生的这次暗杀事件,就是陆光庭的丽都商社和金胖子的美华商社之间正式开战的信号。
二十五日,晚八时。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黑暗如同一个大纱罩从天穹深处探出来,笼罩大地。租界里,大街小巷安装的马路电灯依次亮了起来,牢牢守住自己身边的一亩三分地,将黑暗排斥开来。
丽都舞厅门前,霓虹闪烁缤纷,把门前的大街也照得一片辉煌,舞厅内,更是灯红酒绿,靡丽非常,柔媚的乐曲声中,男男女女,相拥着在舞池内翩翩起舞。
苏艳雪身着一件天蓝色的绸缎旗袍,旗袍的开叉开得极深,行走之间,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分外迷人,她端着一杯红酒,微笑着穿过人群,时不时向熟悉的人点头致意,偶尔还停下脚步,寒暄两句,从乐队演奏的舞台到另一侧的吧台,短短几十米,她足足用了十来分钟。
她在吧台前的高脚靠背椅上坐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人点头,微笑,打招呼,这是她的工作,虽然,早已驾轻就熟,对什么人该用什么样的微笑,牙齿露出几分,眼神有该如何表现,这些颇为拿手。然而,这一趟下来,她还是感到了疲惫,好象全身的骨头都被人敲打遍了一般。
“帮我倒满!”
苏艳雪把酒杯递给吧台后的服务生,那人利落地接过,又利落地倒入红酒,刚好七分满,不多不少。
“大姐,很累吗?”
服务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在此工作已经一年多了,是苏艳雪招进来的,所以,关系良好,相互之间,也是有什么说什么。
“还好啊!”
苏艳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视线对着舞厅大门。
“大姐,在等什么人吧?”
“没有啊!我会等什么人?”
苏艳雪故做惊讶地瞄了他一眼。
“你坐下来,不足两分钟,已经看了大门口不下二十次!”
苏艳雪笑了笑,说:
“小鬼头,观察这些倒还仔细,做起事来,没见你这么专心!”
“大姐,你可是冤枉我了,做起事情来,我可没有一点马虎!”
那人拿着一张白毛巾,一边擦着玻璃杯,一边显得很委屈地说道。
“知道了!知道你做事认真!你就别在耍嘴皮子了!”
苏艳雪没好气地瞧了他一眼,随后,目光掠过他的肩膀落在一个向吧台走来的人身上,那一瞬间,她的笑容在脸上突然消散。
又是一个不想应付,又不得不应付的家伙!
间隔只有一秒,她脸上的笑容重新绽放了起来,就像从来没有消散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