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魏晋时代
籍贯:安徽宿县
关键人物:钟会、司马昭、吕安、山涛
非正常死亡方式:砍头
非正常死亡原因:不跟当权者合作
牛人愿意做乌龟
人人都向往魏晋风流。
有一群牛人,不读孔子的圣贤书,专读一些正统人士看不上眼的老子、庄子,行为乖僻,放浪形骸,世俗礼教在他们眼中,不如一屁。屁且须放,世俗礼教却一贬到底。那劳什子专为庸人而设,我辈牛人,鄙视蔑视以及忽视之。
这是何等洒脱!可殊不知历史是一个骗局,更与时间狼狈为奸,骗过了无涯过客。现在人们只记得魏晋的风流,却不晓得魏晋的血腥;只知道魏晋时代有牛人,却不知道牛人背后有血痕;只知道林下泉边的畅快,却不知道政治礼教之令人窒息;只知道华丽,却不知道血腥;只知道潇洒,却不知道代价。
牛人变成了枯冢中的白骨,路过的人却说:你看!坟头那朵美丽的花儿!
我读历史,看到牛人在刀尖上跳舞,在粪水中洗澡。舞跳得美,灵魂却为之颤抖,因为一不小心则殒命刀锋;洗澡很畅快,身心却为之作呕,因为一不留神则玷污清白。此则牛人的人生写照。
嵇康是牛人之中的牛人,是牛人的佼佼者。
嵇康,名叔夜,原本不姓嵇,而姓奚。老家是会稽上虞人。因与地方上不合,经常刀兵相向,天长日久,互有胜败。奚氏族长就想,这样下去也不办法啊,谁受得了这种亡命生活,现在好好的,没准过会就被躲在暗地的冤家一刀刺死,长期以往,家将不家啊,还是搬了吧。于是举家迁到谯国一个叫做铚的这个地方。
在铚境有一座嵇山。奚家就安家于嵇山之侧,为了避免仇家追杀,索性连姓也改了,跟嵇山一个姓,姓嵇。嵇康出生的时候,老嵇家估计连自己原来姓什么都不知道。嵇康从小就死了爹妈,又没有奶奶痛说家史,对于嵇姓何所由来就不怎么上心了。
嵇康所处之世——魏晋,紧跟在三国的后头,是三国的小弟,却全无乃兄之风范。三国是英雄时代,英雄此起彼伏,成王败寇。于是,奸雄、枭雄、俊雄……放眼望去,活生生一个英雄的天下。曹操是三国第一英雄,诛黄巾,讨董卓,官渡胜袁绍,征乌桓,征刘表,赤壁大战孙刘联兵,英雄事迹,连篇累牍。可是他却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英雄也是会老会死的,要不然就会遍地妖精。
到了魏晋,英雄的激情还在,英雄的影响还在,英雄的后代还在,英雄却不在了。魏晋是一个后英雄时代。令人窒息的高压政治取代了一切。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曹操的英雄事业灰飞烟灭。可是有一群牛人,饱含英雄情怀,向往英雄时代,令司马集团感觉很不舒服。你们这些臭文人,不识时务,早晚成我刀下之鬼,司马昭心里如是说。
嵇康便在这样的臭文人之列。他是一个有英雄情结的人,只是深藏心底,决不会轻易表露。
嵇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少年孤苦,有奇才,但不合群,属于特立独行那一类的。人长得帅气,但不修边幅,主张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性格恬静寡欲,史书上形容“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简单生活的推崇者和执行者。尤可说道的是他的学问,完全自学成才,没经过老师教导,但门门精通,特别是对老、庄学说,堪称宗师级的人物。
后人都称嵇康为嵇中散,因为他做过魏国的中散大夫。他和魏宗室还有姻亲关系,是曹操的嫡孙女婿。这构成了嵇康绝无仅有的官方背景,也是他和英雄时代仅存的一丝联系。英雄霸业和人生的关系,一直是他心头思忖的问题。
嵇康是不愿做官的。他信仰老庄,而庄子最反对做官。庄子曾在濮水边垂钓,楚王想要庄子致仕,就派遣两位大臣先行探寻。大臣说:“楚王愿将国事委托给你,愿你不辞其劳!”
庄子手握钓竿,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了,楚王用竹箱装着它,用巾饰覆盖着它,珍藏在宗庙里。那么这只神龟是宁愿死去,留下残骸进而得到配享宗庙的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泥水里摇着尾巴吹泡泡?”
大臣说:“宁愿活在泥水里摇着尾巴吹泡泡。”庄子说:“你们走吧!我仍愿做一只活在水里、拖着尾巴、吹着气泡的龟。”
是啊,泥水虽然污浊,但总可以自由的呼吸、自由的摇头摆尾。一旦戴上名缰利锁,为之汲汲驱驰奔逐,为之牺牲一切可贵的东西,到头来却只能身死名丧。嵇康深谙其中道理,故而名利与他如浮云。
有山涛者,也是大有名气之士,时人赞其品格“如璞玉浑金”。但这个人为人中庸和善,不走极端,官也做得来,礼教也守得来,跟阮籍、嵇康等隐士都合得来,有长者之风,很靠得住,不会出卖朋友。他当时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叫做尚书吏部郎,专司选拔官吏,人事任免。
山涛名利心不是很重,倒是很欣赏隐士生活,觉得做官廖然无趣,正赶上到了退休的年龄,便向朝廷打了退休报告。朝廷一看,退休就退休吧,不过你得举荐一个可以接替你的人啊。山涛便向朝廷举荐了嵇康。
事情传到嵇康耳朵里,嵇康大怒。这算怎么回事?你山巨源不知道我的为人吗?我嵇某想做官还用得着你来举荐?山涛原本也是好意,却没想到惹来朋友的反感。嵇康认为山涛此举,乃是对他的侮辱,绝对不能原谅。是朋友就不能这么做,怎么能让朋友做他不愿做的事情呢?嵇康虽然菲薄世俗礼仪,但对友情还是非常看重的。隐士也要交朋友,判断一个隐士的为人,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他的所交之友。以友为镜,可以识人真品格。
故为了表明立场,及对荐官一事的态度,嵇康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书中情辞恳切,全是肺腑之言,大意如下:
听说您想让我去接替您的官职,这事虽没办成,从中却可知道您很不了解我。也许您这个厨师不好意思一个人屠宰下去了,拉一个祭师做垫背吧?
阮籍比我醇厚贤良,从不多嘴多舌,也还有礼法之士恨他;我这个人比不上他,惯于傲慢懒散,不懂人情物理,又喜欢快人快语;一旦做官,每天会招来多少麻烦事!
我如何立身处世,自己早已明确,即便是在走一条死路也咎由自取,您如果来勉强我,则非把我推入沟壑不可!
我刚死了母亲和哥哥,心中凄切,女儿才十三岁,儿子才八岁,尚未成人,又体弱多病,想到这一些,真不知该说什么。现在我只想住在简陋的旧屋里教养孩子,常与亲友们叙叙离情、说说往事,浊酒一杯,弹琴一曲,也就够了。不是我故作清高,而是实在没有能力当官,就像我们不能把贞洁的美名加在阉人身上一样。您如果想与我共登仕途,一起欢乐,其实是在逼我发疯,我想您对我没有深仇大恨,不会这么做吧?
我说这些,是使您了解我,也与您诀别。
书后还附有《幽愤诗》,以示决绝之意。这封信太著名了,对中国文学感兴趣的人,一定会记忆犹新。但信中所流露的绝情,又是多么的不绝情?倘若真要绝情,用不着罗罗嗦嗦的,写如此长的篇幅,只需一两句话足矣。可见,虽说绝交终难绝情,两人友情既深,岂是一篇文字所能决断的?
嵇康如此不给面子,还写信公开绝交,山涛理应怀恨在心。可山涛却淡然处之,仍然说:“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真正的友谊是经得住锤炼的。如遇知交,一二人足矣。
这封绝交信还有另外效果。就是当权者看到了嵇康不合作的态度。这是当权者所深恶痛绝的。也为嵇康后来被杀埋下伏笔。嵇康对司马氏当权不满,当然不会与其合作,下场也自可知。他自己下场却义无反顾,不失为英雄所为。
我是打铁的,我怕谁
为了逃避做官,嵇康躲到山阳,干起了打铁的营生。闲暇时分还可帮朋友吕安种菜灌园。他为什么打铁呢,现在看来就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不做官,自然就没俸禄,要想养家糊口,只能靠打铁为生。正统人士看来,读书致仕理所应当,满腹经纶却干下贱活,实在是想不通。嵇康却乐此不疲。
陪伴他打铁的,又是一个大名人。此人名曰向秀,文章写得好,精通庄子,名声远播在外。他是嵇康的铁杆子朋友。他听说嵇康去山阳打铁了,二话不说便寻了来,一起埋头作业。两位文章秀手,竟然一起干粗活,自成一景。
二人一起打铁之时,不喜欢论人曲直,故言语不多。唯一的话题便是朋友,无非阮籍、吕安、山涛几人而已。吕安的哥哥吕巽,关系也不错。野朴之中,虽寂寥难任,但自有友情的慰藉。此种情谊近乎淡泊。
一日,二人正在炎炎烈日下,赤膊打铁,叮当声不绝于耳。嵇康的脸庞,因烈火炽烤的缘故,黑锃锃亮堂堂,一看身体就处于非常健康的状态。正在此时,忽见一支华贵车队,衣服艳丽冠盖飘举,迤逦而来。为首的正是当时红得发紫的贵家公子哥钟会。
钟会是大书法家钟繇的儿子,钟繇做过魏国太辅,而钟会本身也博学多才。钟会年轻之时,嵇康早已声名隆盛,钟会素来景仰。钟会曾著《四本论》,很想让嵇康评点,但因缺乏勇气,只敢悄悄地把文章塞在嵇康住处的窗隙。
曾经羞怯的钟会,如今乃是司马昭面前的红人。他听说嵇康在洛阳城外打铁,便决定隆重拜访。这是典型的自卑心理在作怪。昔日曾不敢直面嵇康,今日得势就要肆意炫耀,以补当年之憾。《魏氏春秋》载,钟会“乘肥衣轻,宾从如云。”排场如此声势浩大,暴露了钟会什么心理呢?
钟会的另一个目的,可能是再试嵇康对当局的态度。这应是受司马昭的指使而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钟会反正是来了,嵇康总要接招。嵇康的对策就是你来你的,我打我的,各玩各的。从情绪来讲,嵇康非常之反感。你钟会什么由来?凭什么到我这里耀武扬威?这种突如其来的喧闹,严重地侵犯了他努力营造的安适境界,他扫了一眼钟会,连招呼也不打,便与向秀一起埋头打铁了。他抡起大锤,继续打铁,向秀手拉风箱,旁若无人。
钟会本想出风头,炫耀一番,可嵇康没给他机会。钟会一看人家不理他的茬,尴尬不已,来时的排场、不可一世,登时换作了窘迫不堪。他或许在出发前,夸下海口,说一定会搞掂嵇康的。可是没成想,嵇康把他视作空气。司马昭怎么看他,随从怎么看他?钟会悻然无比。
嵇康毫不理会,依旧不紧不慢地干活。钟会看了很久,嵇康仍然无意交谈。钟会无奈,向宾从扬了扬手,上车驱马而回。钟会自找没趣,满脸通红,心里老不是滋味。看来观人不能只看红紫,还要看器量,看胸襟。
钟会转身刚走几步,嵇康看了看向秀,一递眼色,意思是,你看那小样,吃不住了吧,跟我斗,油梭子发白,短炼!嵇康一看钟会要走,心想没这么便宜。于是开口说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将了钟会一军。
钟会一听,老家伙终于说话了。可是这话没头没脑,不好回答,千万不能在嵇康和众人面前丢人。思忖了半天,钟会才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已是满头汗下。
旁观者一头雾水,不知所云。问答俱都巧妙,惟心境有所差异。嵇康心怀坦荡,钟会心中却不是味道,满怀失落。钟会怅然不已,袖子一甩,扬尘而去。嵇康连头也没抬,来非善来,去也不必在意。只是向秀心中忐忑,钟会扬尘一去能善罢甘休吗?不知会有什么祸端降到嵇康头上。
事情过去很久了,嵇康依旧和向秀在一起打铁。吕巽、吕安兄弟时常过来帮忙。朋友嘛,就要经常走动,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对于一个隐士来讲,多么希望有知心的朋友经常见面交谈,倾听心声。真的隐士应该是不孤独的,大自然使他愉悦性情,朋友亲人使他不绝人伦,他要做的只需是看淡名利,远离是非。
可是,隐士一有朋友,便不可能做到与世隔绝。朋友是隐士与外界沟通的渠道,林林总总的信息由朋友传达出来,隐士借此丈量人世的温寒冷暖。做不到与世隔绝,便可能卷入是非场中。即使如大彻大悟的嵇康,也不能避免。
吕巽和吕安两兄弟间的聚讼事件搅乱了嵇康原本恬淡的生活。
吕巽是吕安的哥哥,但这个人心术不正,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竟给自己的弟弟带上了绿帽子。吕安发觉后,吕巽为了掩饰自己的禽兽丑行,便恶人先告状,以“不孝”的罪名将吕安上诉朝廷。
天下哪有这样的荒唐事?阴险的吕巽霸占弟媳在先,诬告弟弟在后,受害者反成被告,犯罪人竟成原告。生逢浊世,颠倒黑白之事经常发生。吕安合该倒霉,没有人为他主持公道。当时,不孝是个很大的罪名,应当论以死罪的。吕巽诬告吕安不孝,抢占了道德上的制高点,当权者也积极干预,抓个典型,以儆效尤。
吕安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事要他怎么申辩?把兄长与妻子的糗事公诸于士林?他抹不开面子,怎么说也是一件丑事。何况又有什么证据?吕安即使浑身是嘴,也无处去辩解,只能等待朝廷的宣判了。
这场官司,吕巽玩得太绝了。在把弟弟吕安告上法庭之前,他早就揣摩透了吕安的心理。有如此多的顾忌,你怎么跟我理直气壮的打官司?那时候许多事情不是依法而行,王法只是象征性的权威,很多情况下尽是一些冤案。当权者制造冤案的手法很简单,他们掌握了话语权,控制了舆论,尽可说黑为白,混淆是非。
吕安心里憋屈,自然要找人倾诉,说出来会好受一些。可平时一些经常往来朋友,因见吕安官司缠身,又罪名挺大,都躲得远远的不敢接近。吕安一阵唏嘘,朋友这东西,不到关键时刻,绝看不出真假。平日里喝酒聊天,慷慨激昂,说要为朋友两肋插刀,放屁!真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又有几人?吕安感到世态炎凉,人世间的虚情假意太多了。
好在,嵇康的存在没有让吕安失望到底。
嵇康知道这件事后,非常气愤,远非山涛推荐他做官时可比。看来今年犯小人,不但是我,就连我的朋友都摊上这样的事。我跑到山阳去打铁,原本就是为了避开纷乱的俗事,可结果怎样?躲都躲不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小人呢?他们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走到大街上,人模狗样,说尽冠冕堂皇的话,却做尽下流龌龊的事。世风日下,小人大行其道,真是悲哀。
嵇康为了表达自己的悲愤,又写了一封绝交信,这次不是给山涛,而是给吕巽的。这封信中完全不见上次那种欲断又不忍断的心情,措辞非常之严厉,态度非常之决绝,大有不与小人共存于世的气概。他骂吕巽诬陷无辜、包藏祸心;说自己以前瞎眼了,交友不慎;还说吕安蒙受不白之冤,实在难以服人……
嵇康挺身而出,拍案而起,为朋友呼喊公道。他能做的仅此而已,一个打铁的,还期望能扭转局面吗?可是以嵇康的名声,公然站到当权者的对立面,影响是非常大的。司马昭就看不顺眼,吕安事件虽小,可立场问题不小,嵇康这厮就是不合作,还指摘官场黑暗,当权者腐败,这样放任下去,那还了得?
结果,嵇康被定为不孝者的同党,与不孝者一同治罪。
广陵散从此绝矣
又一个冤案诞生了!
制造冤案就像打喷嚏一样简单。只要你在状态,只需鼻子一痒就行了,实在无法自圆其说,就用宽大的袖子把脸遮住,躲在后面搞小动作,这样不需鼻子痒也能咳出声来。大众并不关心事情的真相,只热衷“不孝”这个能引起社会公愤的莫须有的罪名。罪名一旦成立,大众的视线就脱离事件本身,转移到如何处置罪犯上来。对于同案犯,则百口莫辩,发言权被彻底剥夺。
司马昭对如何处置嵇康,尚犹疑不定。阮籍也曾论以不孝的罪名,因为他在母丧期间喝酒吃肉。可是司马昭放他一马,没有治罪。对于与阮籍有同等声望的嵇康,是不是也应该网开一面呢?司马昭转念一想,不行,嵇康极其不合作,屡次三番不买账,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以后还怎么镇服别人?
钟会帮助司马昭下定了决心。钟会深得宠信,他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嵇康的结局。不过,他倘若说好话,使嵇康免死,嵇康未必领情。嵇康何许人也?他一定会因钟会为他讲清而感到羞耻。幸好钟会做小人做得彻底。你不是冷落我吗?我就让你好看!我看你死到临头惜不惜命呢?我看你在屠刀之下,会不会跪地求饶呢?
钟会对司马昭说:“嵇康乃卧龙也,千万不能让他起来。现在天下没有什么值得担忧了,我只提醒您要提防嵇康这样傲世的名士。您知道他为什么给他的好朋友山涛写那样一封绝交信吗?据我所知,他是想帮助毋丘俭谋反,山涛反对,因此没有成功,他恼羞成怒而与山涛绝交。陛下,过去姜太公、孔夫子都诛杀过那些危害时俗、扰乱礼教的所谓名人,现在嵇康、吕安这些人言论放荡,毁谤圣人经典,任何君主都是容不了的。如果您太仁慈,不除掉嵇康,可能无以淳正风俗、清洁王道。”
钟会不愧是进谗高手。字字句句都中司马昭的命门。毋丘俭造反的事件发生在魏高贵乡公曹髦在位的时候。曹髦登基的第二年,镇东将军毋丘俭和扬州刺史文钦造反,他们声称庙堂之上有人蒙蔽圣听,提出要清君侧,实际上将矛头指向司马集团,后来遭到镇压。司马昭是当事者之一,当他听说嵇康曾想协助毋丘俭反抗自己时,恼羞成怒,下令将嵇康、吕安处死,立刻行刑。
历史应该铭记这一天。小人得道,君子失路。就连炎炎夏日的阳光都显苍白。嵇康一身囚服,项戴枷锁,脚上铐着脚镣,一步步向断头台挪去。
此时的嵇康完全没有惧意,人生如白驹过隙,就那一眨眼的勾当,一味的留恋只能增加人的痛苦。生亦何哀,死亦何苦,只要曾经精彩,何必在乎长短呢?嵇康这样想着,心中倒是坦然无比。他的头脑像过电影一样,前尘往事统统涌上心头,不胜感慨。
他想起,自己曾上山采药,因流连山中美景而忘返,被渔樵呼为神仙。也曾至汲郡山中访过世外高人孙登,高人平日几乎不讲话,直到嵇康临别,才深深一叹:“你性情刚烈而才貌出众,能避免祸事吗?”
他又想起,早年曾游于洛水之西,有一天夜宿华阳,独个儿在旷野弹琴。夜半时分,突然有客来访,自称是古人,与嵇康共谈音律,谈着谈着来了兴致,向嵇康要过琴去,弹了一曲《广陵散》,声调绝伦,弹完便把曲子传授给了嵇康,并叮嘱不要再传他人。尔后古人飘然而去,没有留下姓名。
回想至此,嵇康满脑子全是《广陵散》的旋律,不禁心旌摇荡,飘然不知死期将近。他又想到袁孝尼是个好学上进的好小子,几次三番想学广陵散,因与古人有誓言在先,故拒绝相传。早知道有如此下场,就当相传,要不然不成绝响了吗?这是唯一的遗憾!
突然,正在一步步靠近死亡的嵇康听到前路一片喧闹,怎么回事?难道有人劫法场?当世之下又有谁肯为我冒死呢?不久,闹声越来越响。嵇康有点不明就里,引颈向前张望。
原来有三千名太学生拥在刑场边上请愿,要求朝廷赦免嵇康,更要拜嵇康为导师。太学生本是一片好意,可是有好的初衷并不等于有好的归宿。他们这样的行径,在当权者看来,是一种政治示威、政治要挟,大独裁者司马昭怎么会退让呢?越是求情越是要杀个痛快。
嵇康很感动,自己孤傲一生,没想到竟有这么多的人肯为自己请愿。结果并不重要,死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没存侥幸。可现场的情形他却无法漠视。这也许是他的意外收获,一个隐士意想不到的慰藉。
时间暂停了,因为嵇康已经占到了断头台上。台下群情激愤,不满的言论不绝于耳。嵇康进入一种状态,仿佛天地间就剩下自己,他要为自己送终、饯别,他要为自己弹一曲《广陵散》。
他想当权者提出了要求。没等当权者答应,早有前来送行的兄长嵇喜把琴奉上,嵇康轻拂了一下琴弦,琴声卑亢,夺人神魄。嵇康挺直了伟岸的身姿,端坐琴前,泪水潸然而落,对这三千太学生说:“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
刑场上一片寂静,琴声凄怆古朴,慷慨激昂,时而行云流水,时而惊涛裂岸,时而青云直上,时而如堕深渊。台下之人为之神伤。
弹毕,嵇康从容赴死。时年三十九岁。
魏晋人物晚唐诗,最销魂者莫过于此二者。今之学者提到正始之音,联想到魏晋人物口吐莲花,淋漓玄谈,就会想到嵇康、阮籍的傲视权贵,狂放不羁,不由心醉如痴。是什么魔力,让人对魏晋风流艳羡不已?
是人的觉醒。人要做自我,而不要做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