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森特,在寒冷阴暗的冬天
在你死去104年后,在中国西南
我在写一封给你的信
你走在你的故乡布拉邦特的乡间
周围是大片草地、成熟的水果
你的身体笨拙地向前移动
在燃烧的煤块一样鲜亮的大地留下黑影
我不想提到你心酸的恋情,善良狡黠的
少女乌苏拉,美丽,十六岁,已订婚
你坐上长长的列车,穿过辽阔的夜色
返回她风景秀丽的家乡,通夜守在门前
祈祷她会奇迹般出现
你失望了,饿着肚子步行回家
途中只有稻草的香味抚慰你
你火红的头发,温森特,石条般粗糙
一双小耳朵,心爱的小妓女拉舍尔
亲吻过千百遍的小耳朵
倾听来自乡间和都市的声音
来自神的声音
来自罪恶和星空的声音
你发抖的双手,你的红胡子
刺猬一样扎人的红胡子布满脸颊
你褐色的眼睛,让我看见了愤怒
宽容,看见了勇敢和渴望
看见了上帝创造的
我想起你的画
高大的树条篱笆,潮湿的霉味
辽阔的南方牧场,肥马喷着响鼻
悠闲地啃食着,夏天的蝇蚊在飞旋
裙幅肥大的乡村少女弓着身
大把银亮的发辫撂在背后
金黄得出声的沙丘
掘一把,就掘出一捧光
冰凉的田野,从土地长出掘地的农夫
远处,河流无声的流动
乡村墓园、生命宁静的鸟窠
黑色的木头十字架
昆虫在细草中游动
低低的天,沉重的灰色云朵
夕阳
滚动金黄的车轮
吐着烈焰,在无垠的蓝空
紫罗兰色的大地
肥硕的农夫像一枚土豆
撒播种子,远处是他的小木屋
一棵树和健康的麦地
邮递员罗林,身躯高大的汉子
厚实的脸上堆着麦秸垛
(天真的鸟儿会去筑巢的)
他的眼睛善良而浑浊,蓝色的制服
是双排扣的,共八颗
而你的朋友和老师高更健壮得像条牛
他的犄角冲撞着,喘着大气
你在长长的等待中为他准备一间画室
那是色彩的殿堂
一把木椅子和颜料煮成的菜汤
外面大地和天空,还有卑贱的人类
你们彻夜畅谈,大声争吵
两头雄狮
把颜料和骚味泼向陈旧的艺术
早晨醒来,吃着完整的苹果
高更是个有福的人
你给他的十四朵向日葵
插在胖乎乎的瓶中
我多次看见这些怒放的花朵
在杂志的封面
在黄昏
在一次失意的旅行
在恋爱的走动中
闻见它们金黄的香味
吃土豆的人,卑微而宁静的家庭
房架上一盏油灯孤寂地燃烧
映照出两代人的脸,分离,重叠
热土豆的香味,食盐的香味
温森特,我的温森特
只有贫穷使人满足,使人幸福
使人在无声地苦难中泰然等待
这是你父亲布道的纽思南的小教堂
雪花覆盖尖顶
礼拜的人群缓缓走过狭窄的雪径
钟声来自低低的云层
你的弟弟提奥·梵高
经营艺术品的标致小伙
一生的热情献给了你
从巴黎来到你乡村的画室
抖掉身上的雪片,摘下呢帽子:
“哦,温森特……”
扔下画笔,你瘦小的身子吃惊地迎上去
欧文·斯通,热心传记的年轻人
让我看见了你的全部生活
包括没有面包的早晨,没有性的夜晚
死,是令人惧怕的
只有你
用手枪释放了束缚你的肉体
玫瑰血渗入了地中海的土地
之前,你割下一只耳朵
那是你最后的花朵
快速跑上山腰
它也没能讨得爱
除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哦,对了,你给加赛的画像
我常常挂在书橱,我看着这位
你临终前的医生和朋友,想着你们说过的话
走过的迷蒙的小径
他的短大衣,带药味的花束
我有着你相似的经历,也疯狂爱过一个姑娘
那时,她年轻,才一树丁香那么高
漫游在故乡的山坡上
那是夏天,树木在阳光下成长
而我的生活贫乏、无聊,象时代
在南方,我给远在哈尔滨的朋友写信
抱怨潮湿的空气
抄写米沃什关于黎明的草地
和苜须草诗歌
在七里坝明澈的河水中游泳
倾听树叶的蝉鸣
一些第三等的想法
巴望光阴好起来,哪怕只好一寸
当农民割麦,想起家乡和自杀的海子
一位优秀的诗人,对黑暗和寒冷
有最迅捷的感触,正如北国的张曙光
在雪地中艰难的吟唱。没有意义
使人想到乔伊斯的《死者》
苍茫的大雪覆盖了一切
为了活着,我陷进了禅意和诗歌
温森特,我是在一本杂志的封皮
认识了你的画和你的名字
那时,我还是学生,穿行在
青春和花朵中间,火车快速地向前
卵石在河床晾干
八月翻过山头
从那时起,我就深深地迷上了你
那时,我喜欢洛尔卡
哼着谣曲,洛尔卡散步在西班牙田埂上
他发现了海的嘴唇、洁白的牙齿
但他不知道我的门前有一株芙蓉花树
你布拉邦特的乡间有没有这种树
艳丽的花朵开放着
我住一楼六号,听巴赫
读古代的诗歌和笔记
卡莱尔为英雄们演讲
我却翻找苏格拉底的回忆
在僵冻的冬天,来一场犹豫的小雪
越过四川盆地,我会快活得像小狗
去田野漫游
在电视中看见劫机犯和美国蔚蓝的西海岸
总理宽大厚实的脸
洁尔阴广告,手拿《资治通鉴》的老人
给胖小儿讲巫术
我的职业是制造好消息
谨严,匀称
笔杆摇得哗哗直响
业余写小说,超过1989年
1995.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