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江水如带阳光照耀的地方
一个山如铧犁古柏苍苍的地方
青色的瓦顶屋连成整齐壮丽的一片
燕子和鸽子麻雀和喜鹊在上空盘旋
十几棵榕树撑开巨伞点缀其间
石板路通向水井台
水桶街直连小河边
读书台的石级数不清
黑水壕的涪江水当墨蘸
这是大盆地中部乡间的古城
童年乐园:金华镇
阳光下,江边的妇女们用木棒捣衣
小孩子在水中嬉戏
垂柳飘荡,翠鸟掠过水面
飞快地逮起细鳞鱼
挑货的小贩穿过小巷
铜铃叮叮当当,红丝线,绣花针
花纽扣,小木梳……
他的口袋里有一堆响当当的银币
我们在江西街卖紫红圆亮的桑葚
我们在兜率寺里听经书
我们在文昌宫里拜孔圣
新铺的大马路碎石又白又亮
漆黑的夜晚,我们在路边的石堆
抓起大把的石子抛向路面
马路上立刻窜起闪闪的火花
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路边的马厩里有好几十匹身子肥壮的马
白的如雪,黑的如墨
还有青色和黄色,静静地吃着
马夫倒在木槽里的碎草和粮食
肥壮的臀部有时会颤动,是那么俊美
看着它们竖直的耳朵
和轻轻点在地面的细腿
我怎么也无法弄清那大尾巴上
长长的马尾一旦绷上弓弦
便发出好听的音乐
姨母家住在这水城边
夜眠醒来,听见马路上风快的车声
我便盼着天色早一些见亮
路上的汽车多是带拖斗的大卡车
而白色的客车像移动的楼房
速度个个不同
样子却一样壮美
有一次,我被汽车的轰鸣吓变了色
但依然躲在路边胆怯地守望
姨父在航运社工作,据说是位舵手
他很少回家,一回来便在躺椅上乘凉
摇着团扇把水边和大城里的故事
对我和表兄弟愉快的分享
姨母读过八年旧书,坐在一旁纳鞋底
缝衣服,有时用几个生动文雅的词语
帮着姨父把故事描述,望着他
黝黑****的胸膛,我渴望长大
行走涪江上
姨母是蔬菜社社员
我们乡下一家羡慕他们
吃上国家的供应粮
姨母种下的白菜又大又甜
洋葱在垄间举起球状的花朵
我偷偷地摘下,放入流溪
表兄的兔子飞快地在屋中躲来藏去
当它们壁立窥视我的动静
眼睛就变成红艳的一团
胡须颤巍巍,鼻孔翕动
前爪紧紧缩起
我们去河边摘来槐树叶
它们快活地争食
水井湾的泉水四季哗哗流淌
晨雾还未破除,喇叭还未显声响
井台上就有汲水的绰绰人影
而远处乡间赶场的村民
在井边的榕树下饮水,歇气
不停地讲述左邻右舍和庄稼地的故事
面前是跳动的水花,澄澈的小溪
酒厂里飘来曲酒浓烈的芳香
那深不可测的大锅,冒着重重白气
仿佛可以将一个个国王装下
我去那儿用高粱替父亲换酒
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喝了一口
喉咙里火辣辣,似乎在冒烟
越过橙子树的枝头和一片古梨树
闻见酱园子里沉甸甸的麦麸香
万家酱园摆放那么多巨大的坛子
坛边生出碧绿的野草
蟋蟀在丛中鸣叫
过世的园主万闻山是乡里的绅士
一个正派的读书人,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他父亲去世,这个衣着讲究的斯文人
居然号啕大哭,在地上打滚
算命先生算他不能送终
这回果然灵验
他被划为地主,一生讲礼
受人敬重的书生被活活打死
他是我妻子的外祖父
他的一位学生后来成了驰名的书法家
但我们没见过他
金华山的读书台是陈子昂读书的地方
这位唐代的大诗人早已仙逝
空留他的遗迹给我们仰望
乡间的父母想儿女成才
成群集队提着红公鸡磕头烧香
我的舅舅教会我吟诵他的诗句
不厌其烦重复他半人半神的故事
我心里想,做人当和陈伯玉一样
我抚摩着石刻的诗坊
好奇地望着那些僵直的诗句
雨点擦着低低的云朵
洒在了仄仄的回廊上
透过树缝俯视山脚下雨中飞逝的涪江
我希望见到陈子昂舞过的雪亮的剑
他读过的书到底是什么模样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我的教授
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细嚼慢咽
将《登幽州台歌》评讲
我静静地听着他夸张的语气
却怎么也吞不下他塞进来的
一碗马克思主义面汤
我没有去过幽州台
后来,我写诗
学着现代派的模样
尽量的晦涩和佯装
读着几本书,昂着头远远地离开人群
后来,我才变得平淡
缓缓地述说普通的事物
以至于今天,傻里傻气
把金华镇
回忆
1997.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