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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六君子慷慨赴死,“袁大头”实为冤大头

光绪二十四年(1898)七月。北京闷热。

卖肉的最不堪忍受伏暑天儿,每年到这时候,老朱肉铺只进很少猪肉。

霍小珍在前台没啥事,热得难熬,让伙计盯摊儿,打算回家冲澡。

她来到院里,正要推门,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她赶忙收住了脚步,不是为别的,咦,声音怎么会这么熟悉?

屋子里传出的声音慷慨激昂:“老朱,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成天操心的只有猪肉,只操心天热、肉好肉坏这些破事,你能不能把眼界放远一些,除了猪肉之外,心里也装一点国内外的大事情。”

朱贵没精打采地说:“我这号的,不想着卖肉想啥?眼光远近对我有啥用?天这么热,肉不放好不坏才怪呢!”

熟悉的声音比刚才又高一度:“朱贵,今天咱俩能不能不再说猪肉了,说点别的行不?这些日子快憋闷死我了。”

朱贵傻了吧唧地答道:“好吧,不说猪肉了。我答应你,今天再也不提猪肉的事情了……但是,我得告诉媳妇一声,昨天进的那块里脊肉再没人要,就降价一半也得卖了。”

“啧啧啧,你看你,你看你,不是三句话不离肉,你是一句话都不能离开肉。朱老哥!我求你啦。不说肉了,说点别的行不行。”

“好好好,我向你保证,不说肉不说肉……对了对了,那块里脊肉即便没人买,也不能降价,我这就跟我媳妇儿交代一下,留下自己吃。你今天不要走了,晚饭的菜是红烧里脊,咱们喝着小酒,慢慢聊。”

“今天要是再从你嘴里听到猪肉,我立马就走!”

“好好好,不说肉不说肉……对了对了……不说了。”

那声音慷慨激昂:“甲午战败,朝野上下奔涌着愤懑暗流,从小的细节可以看出,原先京官喜欢穿方头靴子,在外官中,道府以上官员也差不多。上行下效,州县及司道首领官皆是如此。用古人的话说,这叫‘雍容袍笏之象’,日子过得消停自在嘛。自甲午战败,京官一概改穿尖靴,即便是朝廷大佬以及翰林院官员,统统如此。而且他们的尖靴鞋底都很薄,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行走轻便快当,这又为什么?‘用兵之象’,是准备打仗!”

朱贵还是那傻了吧唧的调子:“好好好。棒棒棒。老弟不愧是高人,堪称小中见大,看官员蹬的靴子,就能看到大清国的走向。”

那个声音依旧慷慨激昂:“你感觉到没有?昔时戏剧喜用昆腔,戏园子回荡着软绵绵的声调。甲午战败后,你再到戏园子听听,软绵绵的昆腔没了,不管是什么角儿,都用京戏的二黄或西皮调,亢力激烈,如闻变徵,连戏子腔调也随着时局高亢而高亢。”

再度传出朱贵傻了吧唧的声音:“好好好。棒棒棒。这位刘老弟不愧是个高人,堪称小中见大,通过听戏园子里的唱腔变化,就能把握大清国的情绪高落。”

突然那个声音不再慷慨激昂:“朱哥,霍小珍近来如何?”

依旧传出朱贵傻了吧唧的声音:“刘老弟,你可不知道,我朱贵不过是穷酸饿醋,这几年来,在霍小珍的面前,只能做小伏低。对于她,我不方便做更多评价,反正她没有养下个孩儿,不是她的毛病就是我有毛病。这样吧,我去叫她来,你自己看。”

听到这儿,霍小珍忍不住了,匆忙拢拢头发,推门进去。

堂屋里,朱贵和刘大江端坐,每人面前放着一杯凉茶。茶几上摆着一盘葵花子,一盘五香花生米。

一看进来这位,俩人相互对视一眼,顿时都不说话了。

倒是霍小珍快人快语:“哎哟,这不是刘大江吗。”

刘大江是明白事理之人,赶忙站起来,“小珍,多年不见。”

霍小珍有意阴阳怪气地拉着长调:“你怎么今天想起到这来了?”

刘大江说:“是朱哥把我拽来的。”

“哼!”霍小珍一拧身子,“你这话我听着不高兴。朱贵拽你你才来,为什么这么多年不露面?”

刘大江想了想:“小珍,咱俩,对了,是咱仨,咱仨就谁也别藏猫猫了。什么话我都敢当着朱哥的面儿说。咱们是街坊,七八年前,我渴慕你,多次托媒人上门,结果你家老爷子不抻茬儿,把你许给了斋堂来的杀猪匠朱贵。当时我心里犯堵,就不打算往来了。谁知,又赶上有事托朱哥,发现我俩还挺对脾气,这才接续上的。”

朱贵轻轻地拍了拍巴掌,“痛快,痛快!事情就得说敞亮了。很多事,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只要一捅破,就都没事了。好了,你俩是老街坊,老相识了,你俩聊吧,我给你们腾地方。”

这话一说完,朱贵把茶杯往茶几上一顿,一掀屁股,立马出门。

朱贵离开了,霍小珍和刘大江都不说话。

没话并不意味着疏远,而是有另外意味。他们都在默默地观察着对方,想找出时光留下的痕迹。

刘大江久久地看着霍小珍,毫不掩饰,那样子就像在仔细打量一件古瓷器。末了,他“嗯”了一声,满意地点了点头。

通常,甭管曾经多么水灵的女人,岁数一旦过了三十,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变化,比如,皮肤松弛,身体特殊部位明显下坠。而这位当年威震横街的霍小珍则不然,她个子高挑,均匀,臀部上趐,两腿修长,细柔水蛇腰以上胸脯高耸,瓜子脸庞、嘴唇轮廓清晰,单眼皮小眼睛,灵动有神,比当姑娘时更有味道。

都说单眼皮女人没有双眼皮女人好看。其实不完全这样,关键是看女人会不会使唤自己的眼睛。比如,一双覆盖着双眼皮的大眼睛扫过来,忽闪忽闪的,通常情况下让男人心荡神怡。但是,有些单眼皮女人也相当了得,她们的眼睛不大会忽闪,却仿佛带钩儿,淡淡一瞥,带着一腔春怨,一江春水泻过。书中常说的“男人的半边身子就酥了”,这种要命的效果,估计多数是单眼皮女人创造的。为什么这样说?通常双眼皮大眼睛的女人觉得自己的眼睛好看,就不大琢磨如何使用媚眼。这么一来,单眼皮小眼睛的女人就乘虚而入了。

霍小珍挑逗道:“刘大江,你‘嗯’什么呀?”

刘大江直言不讳地说:“霍小珍,你知道,我这人是做学问的,做学问的人,一般不会说假话。我‘嗯’这一声,是在赞赏你,你愈发地美艳了。女人呀,婚前与婚后就是大不一样。头些年,你是小丫头那种水灵,现在不一样了,少妇的润泽更受看。”

“你们这些做学问的,嘴巴一个赛一个的甜。”霍小珍被夸得美滋滋的,不由探过身子问:“刘哥,你这几年怎么样?”

刘大江把霍小珍捧高兴了,开始卖弄,轻微摇头;“我嘛,不好说,真的不好说。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霍小珍急促地摇着头,“不懂,不懂。一个字也听不懂。”

刘大江继续大声说:“俺刘大江六岁发蒙,十五岁考上生员。而往后时运不济,参加会试,每次都名落孙山。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不坠青云之志,谨守圣人之言。每次落榜心都不服,想着下次要做得花团锦簇,一点儿毛病都没有。考试其实是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我只要一进贡院,坐到考桌前,就浑身舒坦,血脉贲张;一看考题,我就双眼发亮,如登仙境。可是,可是,偏偏遇上那不识货的考官。”

霍小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出来了,刘哥说的是,你到现在也没中进士。依我看,你要是不嫌弃,就甭赶什么会考了,到老朱肉铺来,朱贵、你、我,咱仨一块儿卖猪肉吧。”

听了这话,刘大江不仅不反感,反而站起来,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拍胯骨,“可以!就我而言,卖猪肉也会是把好手。老朱肉铺屠夫朱贵之妻霍小珍女士邀我与之同操猪案,不由感怀良多。”

“感怀?”霍小珍扑哧笑了,“有什么‘感怀’呀?说说看。”

“我即席赋得《举子卖猪肉》一首。”刘大江说完将茶一饮而尽,站起云:

肉里乾坤大,刀头日月长。

说什么青灯黄卷,贡院考场,

将年华付与了西风白杨,剩得一身凄惶。

到如今,放下纸笔拿起屠刀,啷里格啷,哐仓仓。

书案怎如肉案?刀光影里荡气回肠!

杀杀杀,砍砍砍,瘦肉瘦,肥肉肥,骨头白茫茫!

霍小珍与刚进门的朱贵同声笑了起来。

笑毕,刘大江忽地站起,抱拳作揖,说:“老朱肉铺的朱掌柜、霍掌柜,今天见到你们,知道日子还过得不错,心里挺高兴,恕不能久留,现在就得走了,日后再相聚吧。”

“怎么,你这就要走?”霍小珍惊异了,“不行,吃了饭再走。”

刘大江说:“今天实在是不行。有人在等我,我马上得赶过去。”

霍小珍说:“多年的街坊,自幼一块儿长大的姐们儿留你吃顿饭都留不住。照实说,你去哪儿?什么人这么重要?”

刘大江往外指了指,“其实,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隔壁,那地方叫怡园。怡园早先基址为明代权臣严嵩别墅。康熙间大学士王崇简、王熙父子建别业,乾隆后逐渐废弛。近年在怡园建了个粤东新馆。保学会就在那儿,康有为、梁启超两位先生常常在保学会相聚。袁先生今天去怡园旁听保学会的讲座。我要陪袁先生。”

“嚯,你要陪袁先生,这样我们就不敢留你了。”朱贵说。

光绪二十一年(1895),乙未科会试中,康有为中进士,授工部主事,随即连续上书,申明维新变法主张。光绪皇帝令抄写四份,分送慈禧太后和军机处。这是光绪皇帝支持维新派的开始。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二月前,康有为共向皇帝上书五道,凡是光绪皇帝能看到并且能够理解的,就采纳一部分,通过上谕发向全国。

清朝内廷规定,非四品以上官员,皇上不能召见。维新派即便不属草根,也是民间人士,不管怎么折腾,也无缘晋谒皇上,而如果不能和皇上绑在一块,就是瞎折腾。这时,康、梁等维新派人士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捆绑皇上的契机。

德皇占领胶州湾后,光绪二十四年(1898)三月,康有为等在北京召开保国会,声势浩大,守旧派惊恐。御史文悌所上奏折,“保国会之宗旨,在保中国而不保大清”。这正是当时知识界精英们提出的国家利益和王朝利益间的冲突,也是变法中最根本的冲突。

光绪二十四年(1898)六月十一日,光绪皇帝颁《定国是诏》。

这份诏书发布的当天,他特意去颐和园,告诉皇爸爸,自己干了件大事,还带去几份变法奏折。载湉跪在榻前汇报,慈禧太后斜倚在榻上眯着眼睛听,称这些奏折上说的可一试。载湉建言把几本折子印刷,大臣小吏们人手一册。慈禧太后点点头:就这么办吧。

对维新派而言,此后的两天是黄金一般的日子,皇上主张维新变法,做什么,太后好像也不拦。其实,慈禧太后从来就不是吃素的,这个女人早就意识到,如此推行新政,过于草率,应该采取相应的防范措施。颁布《定国是诏》后,她将翁同龢“开缺回籍”。翁氏被黜,光绪皇帝失去谋臣。她命荣禄代理直隶总督。长久以来,清宫内廷有传言隐隐透到外间,称太后年纪轻轻就守寡,难熬漫漫长夜,荣禄曾被召入后宫。同时,慈禧太后下令将二品以上大臣的任命权回收。这么做,显然是要保护部分后党铁杆。

光绪皇帝压根没有意识到太后的措施,处在变法兴头上。六月十六日晨,宣康有为到颐和园,在仁寿殿召见。康有为给皇上送了自己写的两本书,还有传教士李提摩太的《泰西新史揽要》译本。载湉没有具备足够权力,也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凭热情推行改革,倚重的康有为等都没有工作经历,更没有一星半点上层知识,仅粗糙地了解点西方社会制度,对中外政治现实其实一无所知,就鼓动光绪皇帝颁布变法诏书和谕令,恨不得把一千年的任务一个礼拜干完。

皇上和维新干将们搅在一起,连续发布上谕一百一十多件,内容包括:力行新政,鼓励官绅市民上书言事;各省督抚举荐通达时务的新政人才;精简机构,裁减冗员,取消旗人供养特权,准自谋生计;京师设立铁路矿务局和农工商总局,保护农工商业的发展;奖励创造发明;改革财政,编制国家预算决算;裁撤驿站,设立邮政局;裁撤绿营,精练陆军,改习洋操;实行征兵制;添设海军;开办京师大学堂,各地设立中小学堂,兼习中西文科;废除八股,改试策论,开设经济特科;设立译书局,翻译外国新书;准许设立报馆、学会;派人出国留学、游历。

平心而论,光绪皇帝签发的变法政令繁杂,地方督抚对于政令既缺乏了解,也不知道该咋办。政令都要有配套措施,否则难以实施。光绪皇帝不懂这些,除了发诏书,别的不管,而他身边的康有为那帮人,除了关在房间里写诏书继而撺掇皇上发他们写的诏书,别的什么都不懂,也不打算闹明白。

令人难堪的是,光绪皇帝的诏书,就是拥护变法的官员也无法付诸实施。各省督抚中除湖南巡抚陈宝箴,其他都对变法诏令持观望态度,或置之不理。不仅如此,改革科举制度在士人群体中引起普遍恐慌,有人上书慈禧太后,要求杀康有为、梁启超。

那些日子里,有个洋人见到了光绪皇帝,后来发表文章说:“清国皇帝陛下的容貌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衰老得多。他额部凹陷,脸色发黄。他的嘴角流露出的是悲伤的、疲惫的和带有孩子气的笑容。当他咧开双唇时,嘴里露出的是参差不齐的长长的黄牙齿,两侧脸颊上都出现了深深的凹坑。他的表情并非缺乏同情心,不过更多表现出的是麻木不仁。从他的容貌上看,我们看不到一点生趣。”

军机处由军机大臣和军机章京组成。九月五日,光绪皇帝任命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为军机章京,参与新政事宜,赏四品卿衔,“军机四卿”是时人对他们的称呼。军机章京由满汉两班组成,是军机大臣助手,人称“小军机”。载湉为此叮嘱:“卿等身处机要,当尽心竭力,共助新政,不必瞻前顾后,忧谗畏讥。卿等切记:今后大小臣工凡有奏折,均需经尔等过目;朕凡有上谕,均嘱尔等起草。”

在清廷的所有机构中,权力最重者,要数军机处了。它在乾清门以西,几间平房,不起眼,而所有军政要事议定,谕旨发布,均通过这儿。宫人路过,不敢停留,得快步掠过。

军机处设施简陋,一间屋子半间炕,军机大臣议事,盘腿坐在炕头上,东拉西扯,就像在聊家常。光绪皇帝把这儿作为最后挣扎之地,“军机四卿”每天被皇上召见,“奉旨行事”。

当年,他们就是在这里渡过了“百日维新”最后的日子。

转折点是慈禧太后接到御史杨崇伊密折,此人是李鸿章的亲家,向慈禧太后控告帝党文廷式和康有为的种种“不法行为”,称光绪皇帝“两月以来,变更成法,斥逐老成,藉口言路之开,以位置党羽”。

杨崇伊说,皇上将聘请日本退役首相伊藤博文做顾问,“伊藤果用,则祖宗所传之天下,不啻拱手让人。”杨崇伊吁请老佛爷即刻训政,“救官民于水火之中”。杨崇伊的笔头子厉害,这份密折不长,处处打中要害。文廷式向为慈禧太后痛恨;康有为兄弟随意出入宫禁,让慈禧太后火冒三丈,而聘请伊藤博文的传闻更让她大为不安。

北京政局愈发微妙。光绪皇帝方寸大乱,整天不是暴跳如雷,就是猫在某个犄角旮旯里哭泣。光绪皇帝觉得自身难保,那他的那些维新派书生能有什么办法,一筹莫展,唯有凑在一起痛哭流涕。几个书生终于明白了,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没有军队,说什么都白搭。大家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人,这人就是袁世凯。

史料中记载:九月十六日,光绪皇帝于颐和园毓兰堂召见袁世凯,先询问情况,接着,话锋一转,问道:“苟付汝以统领军队之任,能矢忠于朕否?”袁世凯的答复当然是肯定的,但是心里忐忑。当天上谕,袁世凯以外官三品臬司,升京卿二品候补侍郎,专办练兵事务,并随时具奏应办事宜。袁世凯升为正二品中央大吏。次日光绪皇帝又一次召见袁世凯,而且说:“人人都说你练的兵、办的学堂甚好,此后可与荣禄各办各事。”

这时,慈禧太后的心腹们都能看出光绪皇帝的用意了,载湉在明明白白地拉拢袁世凯,让他直接听命于自己。慈禧太后立即警觉。九月十八日晨,荣禄下令:调直隶提督聂士成武毅军进驻天津陈家沟,切断袁世凯新军入京之路;调集甘肃提督董福祥部进驻宛平、长辛店一带,一部直入北京,加强慈禧太后住地颐和园的拱卫;致电总理衙门及袁世凯,谎称军情,说英俄开战,英舰多艘游弋大沽口,要袁世凯即返回天津听候调遣;授意御史杨崇伊等到庆王奕劻府,呈递奏请太后训政折,以便到时给朝臣们一个说法。部署完成之后,北京卫戌军总数超过四万八千人,从山海关至北京沿途驻军达十三万人,总兵力是袁世凯那支新军的将近二十倍。

谭嗣同,字复生,湖南浏阳人。维新派人士中唯一的高干子弟,他的父亲谭继洵是湖北巡抚。九月十八日,谭嗣同夜访袁世凯住处法华寺,拿出一份光绪皇帝的“密谕”,要求袁世凯举兵杀直隶总督荣禄,然后围攻颐和园,清除后党。

维新派把袁世凯当作救命稻草,的确认错了人。谭嗣同见袁世凯的过程,俩人说了些什么,流传着两种版本,一是康有为和梁启超的追记,另一个是袁世凯在被贬那年写的《戊戌纪略》。

据康有为记载:“乃嘱谭复生入袁世凯所寓,说袁勤王,率死士数百扶上登午门而杀荣禄,除旧党。袁曰:‘杀荣禄乃一狗耳!然吾营官皆旧人,枪弹火药皆在荣禄处,且小站去京二百余里,隔于铁路,虑不达事泄。若天津阅兵时,上驰入吾营,则可以上命诛贼臣也。’”康文披露,那天晚上袁世凯当场回绝了谭嗣同,表态说围攻午门不现实,只有等光绪皇帝去小站阅兵时,才有可能以上命杀荣禄。

同一件事,袁世凯在《戊戌纪略》中说得相当明白,谭嗣同出示了一个令人可疑的“光绪手谕”,让他拿着这份来路不明的文件在荣禄面前宣读,诛杀荣禄,然后迅速率部队入京,一半围颐和园,一半守营。老袁一听这话,吓得够呛:“予闻之魂飞于天外,因诘之:围颐和园欲何为?”谭云:“不除此老朽(慈禧太后),国不能保!此事在我,公不必问。”予谓:“皇太后听政三十年,迭平大难,深得人心。我之部下,常以忠义为训诫,如令以作乱,必不可行。”谭云:“我雇有好汉数十人,并电湖南招集好将多人,不日可到,去此老朽,在我而已,无须用公。但要公以二事——诛荣禄,围颐和园耳!如不许我,即死在公前。公之性命在我手,我之性命也在公手,今晚必须定议,我即诣宫请旨办理!”予谓:“此事关系太重,断非草率所能定。今晚即杀我,亦决不能定,且你今夜请旨,上亦未必允准也……予见其气焰凶狠,类似疯狂,然伊为天子近臣,又未知有何来历,如明拒变脸,恐激生他变,所损必多,只好设词推宕。”

以袁世凯的处世经验,哪怕谭嗣同说得天花乱坠,如果没有上谕,肯定不会动手。袁世凯知道,帝后冲突,力量对比悬殊,他只要按兵不动,帝党必然束手就擒;如贸然加入帝党,兴兵勤王,他那七千子弟也未必救得了皇上,闹不好自己的脑袋不保。

袁世凯在自述中强调了两点:一是诛杀荣禄,容易,也是办得到的,但是要奉旨行事;二是立即举事不易,因为营中枪弹均为荣禄控制,必须先设法预贮弹药,然后方能依策行事。天津为各国驻华军队聚集之地,如果忽然杀了总督,会引起一系列麻烦;并且在新建陆军周围,董、聂各军四五万人,淮、泗各军有七十多营,京城内也有旗兵数万人,自己的军队只有六七千人,怎么能办成此事?谭嗣同回答说:二十日早晨袁世凯请训时,光绪皇帝自然会亲自下达命令。而对袁世凯所说的第二条,谭嗣同只得表示同意。

九月二十日晨,载湉在宫中再次召见袁世凯。这是几十天内的第三次召见。袁世凯《戊戌纪略》表明,那次召见,并没有得到谭嗣同所称的什么“密谕”,皇上也绝口不提兵变事。这种情况的出现,有两种可能性,一个可能是光绪对于谭嗣同劝袁世凯勤王不知情,更不知道谭嗣同信口胡编的“密谕”;二是光绪皇帝什么都知道,只是在认真权衡实力对比后,放弃了武力反抗。

袁世凯利用这个机会,进言道:“古今各国,变法非易,非有内忧,即有外患,请忍耐待时,步步经理,如操之过急,必生流弊。且变法尤在得人,必须有真正明达时务老成持重如张之洞者,赞襄主持,方可仰答圣意。至新进诸臣,固不乏明达勇猛之士,但阅历太浅,办事不能缜密,倘有疏误,累及皇上,关系极重,总求十分留意,天下幸甚!臣受恩深重,不敢不冒死直谏。”

从骨子里,袁世凯就看不上康有为、梁启超那帮自命不凡的书生,觉察到年轻的光绪皇帝性格、经验以及能力上的致命弱点,所以力劝光绪皇帝稳妥行事。袁世凯这番话是肺腑之言,也是真实看法。

袁世凯出宫后,立即乘火车回天津。于是后世有如下说法:谭嗣同夜访法华寺,搬袁世凯先杀荣禄再围颐和园,袁世凯次日向光绪皇帝请训,下午乘火车回天津向荣禄告密,当夜荣禄赶回北京告变。次日晨慈禧太后临朝训政,囚禁光绪皇帝,捕拿维新派,杀六君子,百日维新失败。以上说法长期流行于史学界。

其实,袁世凯当了多年的冤大头。袁世凯在《戊戌纪略》中毫不讳言,他回到天津,见到荣禄后,就打算汇报谭嗣同夜访之事,忽有客人入座,只好等到明天再说。次日,荣禄来访,袁世凯立即向顶头上司和盘托出谭嗣同所说“围园捕后”之谋。按理说,荣禄应该立即驰京报信,但荣禄与袁世凯却“筹商良久,迄无善策”。商量的是什么?以袁世凯之言,似乎在商量如何保全皇上。

长期以来,许多媒体和研究文章把袁世凯的这一举动,称为“告密”。这么说就不对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把袁世凯对荣禄所说称为“汇报工作”,是下级对上级的汇报。荣禄与袁世凯都是军人,上下级关系,下级必须向上级反映听到的重要情况。这是军纪。

谭嗣同系何许人?一介在军机处行走的激进书生,拿着个来路不明的所谓“光绪手谕”,让袁世凯诛杀大清国军事领导人荣禄,而后再围困清国国家元首慈禧太后。袁世凯身为新军总司令,听闻之后,怎能不向上级领导汇报?他如果在上级面前闷着不说,可就真有大问题了。因此,袁世凯向荣禄汇报谭嗣同所言,一点错儿也没有。问题并不在这儿,而在于袁世凯的汇报是否成为慈禧太后发动政变的主因?

答案还是否定的。

《戊戌纪略》称:“抵津,日已落”。既然袁世凯擦黑才到天津,那么他向荣禄“告密”,只能是在夜间。荣禄得知维新派打算“围园捕后”消息之后,并没有当夜赶往北京通告太后。

即便因《戊戌纪略》的作者是袁世凯本人,其内容不可采信,但史实是:次日晨,慈禧太后出而训政如果是袁世凯告密导致,上谕中必定指名捕拿谭嗣同,而她只下令捉拿康有为、康广仁兄弟,不包括谭嗣同在内。在上谕中,康有为的罪名是“结党营私,莠言乱政”。说白了,这项罪名就是胡说八道外加搞小圈子,并不十分严重。如果有围颐和园劫太后之谋,则是大逆不道,罪在不赦。慈禧太后的上谕中,何以对围园只字不提?只能有一个解释,这时袁世凯向荣禄汇报的内容还没有传到慈禧太后的耳朵里。因此判断,慈禧太后在九月二十一日出而训政,是守旧派的既定步骤,与袁世凯无关。

戊戌变法,是鸦片战争后历经内忧外患折磨的晚清社会积累的全部民怨的喷发。此前,历史上所有的变法,都不足以和这次变法相比;此后,迄今为止的所有的革命和变革,都可以看作是这次运动的继续。只有这次变法运动,超出了以往富国强兵的变法俗套;只有这次运动,才首次提出从根本上改造中国社会的目标,才是为推动中国进入世界近现代化行列的求变。通过除旧布新达到自强是这次变法运动的目标,伸张民权是这次变法运动的精髓所在。

九月二十一日晨,慈禧太后囚禁光绪皇帝于西苑瀛台,然后下诏训政。《戊戌朝变纪闻》描述了早朝场景:慈禧太后御临便殿,庆王、端王、军机等御前大臣跪于案右;光绪皇帝跪于案左。太后疾声厉色的呵斥光绪:“天下乃是祖宗的天下,你何敢任意妄为!这些大臣,都是我多年历选,留以辅佐你的,你竟敢任意不用!还敢听信叛逆蛊惑之言,变乱朝纲!康有为是个什么东西,能胜于我选用之人?康有为之法,能胜于祖宗所立之法?你难道昏头了,不肖竟至于此!”

骂完了皇上,慈禧太后转过头,开始责骂大臣们:“皇帝年少无知,你们这些人为何不劝阻,你们以为我的真不管吗,以为我会听凭他亡国败家吗?我早知道他不足以承大业,不过时事艰难,不宜轻举妄动,只得稽察管束。现在我人虽在颐和园,但心在朝中,惟恐奸人蛊惑,所以经常嘱咐你们不可因他不肖便不肯尽心国事。我现在身体还好,早些时候奕劻跟我说,皇上既肯励精图治,我也可省心,我因想外臣不知其详,并有不学无术之人,反以为我把持,不许他放手办事,今天总算知道这样是不行的。他是我立的皇帝,他要亡国,其罪在我,我能不问吗?你们不力诤,便是你们的罪过!”

群臣叩头如捣蒜,连称有罪。

军机大臣刚毅面有喜色,上奏:“微臣屡次苦谏,但每次都被谴斥,其余众臣,也有言谏过的,也有不吭声的。”

慈禧太后听了后,转身问光绪皇帝:“如果臣下变乱祖法,你可知道该当何罪?你想想,是祖宗之法重要还是康有为的法重要,背悖祖宗而行康有为的法,你何以昏愦至此?”

载湉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战栗答:“儿臣一时糊涂,洋人逼迫太急,儿臣只想保存国脉,通融试用西法,并不敢听信康有为之法。”

慈禧太后厉声道:“难道祖宗之法不如西法,那些西土来的鬼子反重于你的祖宗吗?康有为叛逆,图谋于我,你不知道吗?你还敢回护他!你知道还是不知道?或者你也是同谋?”

在慈禧太后宣布重新训政的这个清晨,还当真的不清楚维新派的众骨干姓啥名甚,更不清楚他们是哪儿来哪儿去的。在这些日子里,她的耳朵眼儿里灌的尽是康有为、康有为的,于是下令捉拿康有为。她偶尔听说康有为还有个弟弟,叫什么康广仁,能够随意出入宫禁。对此,她特别的怨恨。其实,康广仁只是维新派的外围人士,却被太后点了名,而维新派的副领袖、康有为的搭档梁启超,太后却没有提。可见这时太后对维新派还是一锅糨糊。

一天前,光绪皇帝闻知“皇爸爸”将要有所举动,令康有为火速离京,去南方办报。九月二十日凌晨,康有为携仆人李唐离京。九月二十一日,步军统领衙门兵弁围南海会馆宅,搜捕康有为未获,拿获康广仁和康有为弟子程大璋、钱维骥。之后又查抄粤籍官僚张荫桓寓所,没有发现康有为,将张荫桓逮捕。

那时,康有为正坐着英国太古公司的“重庆”号轮船前往上海。此时清兵早已接到通知,在上海港口守候着,准备将康有为捉拿之后,没有二话,就地正法。“重庆”号轮船上有个叫普兰德的英国领事官员,通过对照相片之后,在客舱里找到了康有为,说服康有为和自己一起离开“重庆号”,通过一艘小艇,登上了一艘英国军舰,最后在两艘英国军舰的护送下来到香港,才算逃过一劫。

九月二十四日,朝廷拉下脸来,宣布将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革职治罪。当日,刚毅奉谕令搜捕四军机章京。杨锐、林旭被捕。

九月二十八日,军机大臣传谕刑部,将谭嗣同、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六人绑赴菜市口正法,史称“戊戌六君子”。

在这六人中,杨深秀和刘光第本来是朝廷的中高级干部,剩下的四位能写点东西。在百姓眼里,康党是谋朝篡位的乱党狂徒。

押解途中,“观者数万,咸呼曰看大奸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除了交粮纳税,对国事漠不关心。泱泱神州,从上层官僚到下层百姓,结成深不可测的“黑洞”。仁人志士们悲壮而激越的呼号,进入“黑洞”就杳无踪影。他们想代表人民说话,而人民并不需要他们代表。行走在昏睡的帝国,他们孤独凄凉。

百姓不了解维新派的主张,更无从体察他们救国救世的用心。维新派也从未将目光投向平头百姓,人们对戊戌变法表现出惊人的冷漠。

当日,囚车路过破碗居。照例,破碗居门前放着一长条凳,凳上放着大木盆,盆里盛“迷魂汤”。大木盆上横放着长木板,板上倒扣着几只破碗。按照老规矩,囚车到,押解人用碗盛酒,给死囚灌下。但见破碗居门口又坐着那位陈三宝,依然带着那把陈旧的二胡,正在吱嘎吱嘎地调弦。

囚车停下,押解人员准备让谭嗣同、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六人下车喝酒。

没想到,刑部小吏匆匆忙忙跑过来,呼道:“监斩官有令,不得在破碗居逗留!一刻不许耽搁,马上去法场。”

一溜囚车立即启动,前往法场。陈三宝未能拉二胡送行,遗憾地一跺脚,扭身走了。

当日的监斩官是刑部侍郎刚毅,字子良,满洲镶蓝旗人,出身贫寒,以满文翻译起步,“杨乃武与小白菜案”就是他办的。后来刚毅担任刑部尚书,因识字不多而屡屡闹笑话。李岳瑞《春冰室野乘》中载:刚毅“在刑部日,提牢厅每报狱囚瘐毙之稿件,辄提笔改为瘦字,且申斥诸司员不识字。诸司员咸匿笑而已。在军机时,四川奏报剿番夷获胜一折,中有追奔逐北一语。刚览折忽大怒,谓川督何不小心至此,奏折可任意错讹耶?拟请传旨申斥,众诧而问之,则曰:此必逐奔追比之讹,盖因逆夷奔逃,逐而获之,追比其往时掠去汉人之财物也。若作逐北,安知奔者之不向东西南,而独向北乎?常熟在旁,忍笑为解其义,刚终摇首不谓然。”

北京的秋季,是大户人家在郊外走马调鹰的日子。

而在城里,上演着年年不变的老戏。眼里是槐树的落蕊,蓝色的牵牛花;耳朵眼里是秋蝉的残声,蓝天中传来驯鸽的哨音。依旧,依旧。而在这个秋日里,菜市口法场的左近,草木摇落,金风肃杀,仿佛扩散着“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哀感。

临刑前,谭嗣同叫监斩官刚毅过来:“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刚毅知道,肯定没有好话,扭过头不予理睬。

谭嗣同朝着刚毅的背影大呼起来:“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鹤年堂掌柜王圣一取出“鹤顶血”,分发给“六君子”。

据说他们在秋阳下肃然而立,无一人接受。“六君子”的政见不尽相同,但在死亡面前都表现出了镇定。

在谭嗣同的师父胡七写的《谭嗣同就义目击记》中说:“头一刀杀康广仁,轮到第五刀,天哪!才轮到谭先生的头上……那天用的刀叫什么‘大将军’,一刀飞去,鲜血汩汩然冒出,脑袋还装在颈脖上哩。这不叫砍头,叫锯头,锯头比砍头的痛苦要添上几百倍。而对这痛入骨髓的惨状,第五个受刑的谭先生,一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唐照青那时在刑部当官,目睹了“六君子”被砍,后来写了一首诗,描摹“六君子”临刑前的神情:

林君最年少,含笑口微吷。

谭子气为降,余怒冲冠发。

二杨默无言,俯仰但蹙额。

刘子木讷人,忽发大声诘。

诗中没有提到康广仁的表现。

六君子被杀,而活下来的康有为的表现不好,很不好。一个重要事实是:他在美国伪造光绪皇帝给他的“衣带诏”,作为政治资本,而且售卖中国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公爵爵位开价一万美元,以下依次递减,居然有个别傻瓜购买了康氏抛售的大清朝廷的“爵位”。

一九二六年的八月间,康有为来到京城,在鹤年堂前放声痛哭了一场。由于谭嗣同字复生,此时,康有为嘟囔出了两句后来流传甚广的话:“复生不复生矣,有为岂有为哉。”

至今,菜市口大街十字路口西南角有一栋灰色瓦顶老房子,门牌是北半截胡同四十一号,是谭嗣同当年寄居的浏阳会馆。谭嗣同就义后,尸首拉到南跨院缝合入殓。浏阳会馆正房五间仍在,北面两间为谭嗣同所居,一间即谭嗣同的“莽苍苍斋”。据说谭嗣同的许多诗文、信札在这里写成。“戊戌六君子”在菜市口左近活跃,最终他们都在菜市口就义。他们的生所与死处,竟然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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